“我和你说过多少遍，让你叫我名字。”

商陆认真回忆了一下：“五遍。”

张航愣了一秒：“那看来你的记忆力没有问题，就是纯粹不想听我的话。”

“……张航。”

“什么事儿。”

“郑文局长对你，很热情啊。”

“是啊。”

商陆侧过头观察着张航的表情。

张航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轻声说：“水开了。”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面条在翻滚的开水中摇摇晃晃，最后冒出来白色的泡沫，点了一次凉水之后，就可以捞出来盛进碗里了。

那顿午饭当然不只是炸酱面，还有烤鸭、凉拌菜之类的小吃，可以说是相当丰盛。商陆猜测这八成是用来款待张航和他妻子的，所以再看向袁文倩时，心里多少有些苦涩。

要说他虽然不是家里独子，从小到大也不怎么受父母待见，但至少长大之后有了对象，家里人都对薤白很热情，把薤白当成亲儿子一样宠着。所以商陆以为换作女孩子嫁给某人之后，婆家人也会把那女孩子当做亲闺女来爱护。

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此刻端着碗不敢夹一筷子凉菜的袁文倩仿佛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聪明机灵、活泼开朗的女生了。

商陆作为客人也没办法做些什么，只能尴尬地嗦着自己碗里的面条。

“琪琪你吃这个，多吃烤鸭。预产期就是十一月份了吧？”郑文给刘思琦递过去刚刚卷好的烤鸭卷。

“嗯嗯，十一月中旬，是个天蝎宝宝。”刘思琦抚摸着肚子，甜甜地说。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福感洋溢在脸上了吧，但是商陆却没在张航脸上看出什么幸福感，虽然这人脸上也有笑意，虽然也在照顾着刘思琦的种种，但那种感觉不太像是发自内心，而是单纯为了完成任务。

“真好啊，有了孩子才叫家庭嘛。”朱阿姨这时说了一句诛心之论，让饭桌上四个人心里都别扭起来——

婚礼还没有举办的袁文倩和郑勇，此刻只能将老母亲的这句话当做催促。

从来没想要孩子的张航，脸上的笑意再度暗淡。

压根儿就没法生孩子的商陆，已经觉得这个官僚家庭有点儿可怕了。

“也不一定非得有孩子才叫家庭吧。”最不该开口、但开口之后也最无所谓的商陆，大胆地说出了口。

朱阿姨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难看，反而是郑文笑呵呵地对商陆说：“确实啊，我也认识很多朋友就丁克了大半辈子，把人生奉献给事业，非常优秀。”

商陆不打算跟郑文结梁子，所以这一次，他把反驳的话压抑在心里。但他很想说，无论有没有孩子，无论有没有出色的事业，人只要活着，只要快乐，那就已经很优秀了。

然而这一次商陆虽然没说什么，刘思琦却放下了筷子，有些难过地嘟起嘴：“对不起，我没有事业，算不上优秀的人。”

郑文一下就慌了：“什么啊，优秀不优秀也不是看事业的啊，你把小航照顾得这么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都说成功人士背后都有一位出色的女人，就是这么个道理。你看看你朱阿姨，是不是？”

“就是就是，女孩子家家那么忙工作干什么，男人外面打拼，女人家里辅佐，各司其职，这就是最好的配合。”朱阿姨说完，还不忘看袁文倩一眼。

“对不起，我可能是有点不舒服，说了奇怪的话。”刘思琦再次道歉，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眼张航。

张航摸了摸刘思琦的背，跟郑文他们说：“抱歉，琪琪一直胃口不好。我带她去小屋休息会儿，你们吃吧。”

“哎哟哟，是不是刚刚饭前吃水果吃的啊，我看琪琪爱吃，就多切了些。”朱阿姨赶忙端起桌上的烤鸭，根本不顾袁文倩也想要夹一块儿，“这烤鸭我给你留着，等你顺顺气之后再给你热着吃。”

“谢谢朱阿姨，但是不用那么费心，你们还得吃啊。”刘思琦的声音都变得细声细语了，而且还很明显的往张航怀里靠。

“勇哥他们还得吃呢。”张航好歹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样会让郑勇和袁文倩非常难堪，所以拒绝了朱阿姨的好意。

但是等张航他们离桌之后，朱阿姨还是把烤鸭撤掉了。

商陆用力叹了口气，朝郑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突然来打扰，给郑局添麻烦了，改日我再好好道歉，还要好好谢谢您留我吃的这顿炸酱面。都说北京炸酱面只有自己家的最好吃，今天一尝，感觉果不其然，哈哈。我下午还要回公司，实在不好意思，得先走了。”

郑文也带着丝歉意地站起来：“哪儿的话，我招待不周。下次再好好一起吃顿饭，这炸酱面啊，是小航最爱吃的，他说今天要带着琪琪看看我们。哎这也不是待客的东西啊。”

“话不是这样讲的啊郑局，您愿意用家常饭来待我，那是把我当家人，这不就是最高礼遇吗。”商陆笑着把面子给足，随后轻轻拍了一下郑勇的肩膀，“勇哥，我走了哈，别送了，好好休息。”

“我去送送你吧。”袁文倩也紧跟着起身，逃命一样地离开了郑家。

商陆觉得更尴尬了，去停车场的一路上根本就是一声都不敢吭。

“看出来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了吧。”袁文倩首先打破了沉默。

商陆没有回应。

“看你这个反应，难道小白平时没跟八卦过我的事吗？”

商陆摇了摇头：“薤白最近忙。”

“这样啊，我其实觉得忙工作挺好，可以忘记很多生活上的不愉快。但是，该怎么说呢，我就连出去工作都会被我那个婆婆挑毛病。不怕你笑话，我现在都有点怕她了，这就是PUA的感觉吗？我很想让她认可我，但是无论怎么做，都不符合她心意。”袁文倩低下头，叹气又叹气，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才开口：

“我啊，曾经接触过这样被婆家伤害的女生，当时我是作为心理咨询师，她们是受害者，我安慰她们的时候头头是道，让她们去活出自己，不要在乎丈夫和婆家人的看法，不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但是现在，立场一变，我开始懂了她们为什么会那样唯唯诺诺。

“因为她们真的很在乎自己的丈夫啊，她们真的很想成为丈夫的家人，成为让丈夫自豪的妻子。这个想法没什么不对，做一个人的妻子也算是另一种做自己，人都需要得到认同，得到父母的认同、朋友的认同、社会的认同，然后结婚，再得到爱人的认同。这是正常的，也是痛苦的，因为没有多少人会高尚到愿意发自内心地去认同别人，更没有多少人拥有好的教养、能够去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所以，自己认同自己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最好的办法。这些都是理论知识，我很懂哦，因为这是我的专业嘛。”

商陆低头想要看看袁文倩的表情。

袁文倩却没有抬头：“但是事情一轮到自己，当自己也陷入了那么熟悉的困境里时，该痛苦还是会痛苦啊果然。有一件事说出来很讽刺，小时候啊，我，不夸张的说，感觉自己幸福得要死。我爸妈对我超好，我想要什么都会拥有。他们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积极上进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和我讲，无论男女，人都要努力拼搏，去做对社会有价值的人。

“我读书很努力了，在这个国家的顶级学府、本硕连读，分数从来都是年级里的前几名。我去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去接触那么多类型的人，去磨练自己的心智，锻炼自己的胆量，找到自己的爱人，还有一份愿意让我去拼搏的事业。

“这难道不该是我成功的人生的开端吗？但现在看来怎么更像是我从成功到失败过渡的分水岭了呢。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啊，商陆，我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是我不该喜欢上一个局长的儿子？是我没能按照他们的心愿快点生出大胖小子吗？还是我做不出可口的饭菜？叠不出整齐的被子？

“所以说我那么努力地读书，就是为了将来有天嫁了人之后可以给人生孩子、做饭、叠被子吗？我二十几年来的努力，就为了这？”

袁文倩的声音开始颤抖，并且停下步子：“每次看到勇哥那副为难的样子，我就觉得我还是选错人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商陆。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你，是不是我就可以去努力得到小白的爱了，是不是我还能有机会。但又觉得那样一来小白太可怜了，我纯粹是因为喜欢他的温柔所以想要依赖他，因为他不会评论我、不会否认我，他身后更没有会指责我的婆家。

“难道说，难道说一个幸福的婚姻……一个正常的婚姻，就必须得是没有双方父母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的吗？”

商陆看着在自己面前啜泣着说出这番话的袁文倩，无法想象她内心到底承受着怎样的折磨。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同样是对自己倾诉的叶桑，震惊地意识到即便已经改革开放几十年，女性的地位依旧没能和男性平等。

他开始回忆过往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在自己看来相当强大的女生们，这一次他回忆起来的已经不单纯是她们优秀的一面了。

真的，无法想象，在她们那些坚强的外面下，内心到底承受着什么程度的压力。她们要多努力，才能从社会中拿到和男生同样的待遇，如果不去靠身体，不去靠颜值，光是凭借脑力和体力，要多努力才能让人忘记她们的性别？

商陆没有安慰袁文倩，因为他不能那样做，总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安慰她，就像是否认了她一直以来的人格一样。

但是如果不安慰，他已经想不到此刻的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他昂起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忽而想起自己今天来找郑勇的目的，他想到那个莫名惨死的桥文亮，还有那个被当街捅死的警察。他们都是男的啊，也是很努力地提升自己，很努力地得到认可，最后依旧落得荒唐的结局，仿佛曾经的优秀都是幻影、努力都是徒劳。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商陆长叹了口气。

袁文倩也止住了哭声：“我今天和你说的事，你……应该不会忘记对吧？”

“嗯。”

“对吧，我就记得，小白说你记忆力很好。”袁文倩抿了抿嘴，“我希望能有人记住我的崩溃，因为我知道我会忘记的。我会忘记今天有多痛苦，然后像个小丑一样为老公和婆婆而奋斗，忘记曾经的自己也有过梦想，忘记我也为自己的人生歇斯底里过。遗忘是很可怕的事，它比痛苦本身还要可怕呢。”

商陆为这句话而颤抖：“遗忘比痛苦本身还要可怕，金句啊。”

“哈哈。”袁文倩带着泪笑了一声，然后回头看着来时的路，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去。

商陆也一起回过头，但望至远处时，看到张航正迈着悠闲的步子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