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虽然还没有散开,但雪停了,这对全国来说都算是一个好消息。
高速和机场正在全面进行除雪作业,预计三个小时之后部分开通,接下来就是统计受灾区域以及物损方面的数据了,官方和民间的救援机构都会根据数据来集合、运输、发放物资,按照以往经验来看,一周之内就能够将应急响应降到三级。
赶来重灾区的第一批民间志愿者,除了山东本地人之外,就是北京的天海救援队。他们从北京自驾赶来,全程耗时十四个小时,抵达日照西站的时候,雪也正巧停了。网友们在各大平台的救援队直播间里称赞他们是为灾区人民带去晴天的使者,并且纷纷投币以表心意。
天海救援队并非是为这次雪灾专门成立了,队长在08年大地震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今后要为帮助别人而奉献自己的一切,他用这个理念召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平时没有灾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到山区里扶贫助农、帮助贫困户家的小孩儿重返校园,有灾难的时候就会投身于现场,哪怕只是安慰安慰那些身心受伤的人们也算是贡献了一份力量。
不过整个救援队当中也没有几个是家财万贯的大佬,更多人是一边工作一边捐款,但是普通的工作实在是没办法得到太多的收益,于是随着近些年来自媒体行业爆发式增长,他们也开始运营起自己的账号,并且承诺会将账号中一切收益都贡献给有需要的群体。每当国家发生什么大事件的时候,他们就会尽量在第一时间赶到,然后将深入基层的现场情况反馈给关注他们账号的群众们,希望能够给那些想要献一份爱心的人提供一个有保障的渠道。
这次也是一样,他们抵达日照西站之后就开始展开了直播活动,把镜头对准那比人高的积雪,然后口头形容着当地的气候情况:“我靠真的特别的冷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沿海的关系,总觉得这里比北京冷多了。就从车上下来一会儿,我的眼睛都是疼的。”
直播间的人纷纷表示心疼,还嘱咐大家注意保暖。
薤白故意距离直播的人很远,他实在是怕如果突然出现的话会有网友认为他是在作秀,所以每当镜头有可能会扫过他的时候,他都会躲在别人的身后。救援队的人倒是有几个认识他的,有一两个是看过他演的电影,而有些是看过他的短视频。
这个年代果然是短视频更容易让普通人认识到自己,薤白觉得这事儿还挺让他震惊的,不过仔细想了想,电影和电视剧肯定是要上很厚的妆,那样一来卸妆之后很多人也就认不出来他的脸了。但是自己拍短视频的时候素颜占大多数,看上去接地气多了,得到的称赞也多了:你本人看着比视频里还要好看啊。
虽然不是为了得到夸奖才开始拍视频的吧,但是听到夸奖的确会很开心,薤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但是好看也没什么用啊,人还是得靠本事活。”
“怎么没用呢,你知道我们救援队就喜欢找些好看的年轻志愿者,他们跟我们一块儿去灾区或者贫困地区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跟着那些好看的人。你是不知道,好看的人啊,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在那里站着,就能治愈很多人的心灵创伤。”做了半辈子志愿者的阿姨很喜欢跟在薤白身旁,说话时都要昂头看着他的脸。
薤白记得这句话他的学姐和教授也经常对他反反复复地说,似乎这就是大家的真实想法,完全不加修饰。“那……长成这样可以帮上忙的话,好像也不错。”
阿姨笑了两声,之后就一直在斜前方为薤白开路。他们步行走到了搭满帐篷的一片区域,队长在前面同军方警方打着交道,询问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军队的人先是朝他们敬礼致谢,然后对他们说:“站内地下一层有很多等待救助和已经救不回来的伤员,你们去那里帮忙分一分物资吧。”
薤白趁那会儿功夫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举起手机对准东边,拍着光秃秃的阴天下、归零零的日照西站。他把照片发给了商陆,没想过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发过去之后他就开始期待能够收到回信。
“现在这个地方信号很不好,直播可能都是断断续续的。”志愿者阿姨看到薤白在摆弄手机,好心提示了一句,“昨晚根本就是一点信号都没有,听说中视为了保证现场直播,特意恢复了一些信号塔。”
薤白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信号也不是满格,他有点儿失落地点点头:“这样啊,可是如果不快点恢复信号的话,困在这里的人要怎么跟家人取得联系呢?”
“说的是啊。”志愿者阿姨叹了口气,“但是这也不是我们能帮忙的,信号塔是基建,得是铁塔公司的人来修。”
于是薤白也不敢再期待商陆会给他回什么消息,正要收起手机的时候,却发现商陆直接打了视频通话过来。他惊得差点儿没抓稳手机,双手抱着、小心翼翼地接通之后,他看到屏幕里出现商陆满脸焦急的样子,然后他对着他傻笑了一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动,我过去找你。”看画面的话,商陆大概是跑了起来。
“你不用过来啊,我跟志愿者在一起,一会儿会去地下一层照顾伤员。你忙你的就好了。”薤白发现他们两个人的视频质量还挺高,“话说这个地方不应该是没有信号了吗?”
“无人机上有信号收发器,在这个范围内的信号质量很高,”商陆说着,脚步似乎慢了下来,“你把手举起来。”
“嗯?”薤白没听懂他的要求。
“手,把手举起来。”商陆又重复了一遍。
薤白不明所以地举起左手,“为什……”
“么”字还含在嘴里呢,薤白突然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从斜后方握住,他一扭头,看到商陆正抓着他的手一脸埋怨地看着他。“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我还想问你呢,你是怎么过来的?”商陆挂断视频通话,有点儿着急地问。刚刚他看到薤白给他发来的照片时,吓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虽然说现场已经得到了控制,但这里毕竟还是属于重灾区,对地势不熟悉的话随时可能踩空掉进厚实的雪里。而且这地方到处都是帐篷,随便一个帐篷里放的都有可能是尸体,商陆怎么都不愿意让薤白来这种地方。
“和志愿者一起开车过来的。”薤白不再笑了,他看得出来商陆现在很生气,“抱歉我擅自用你的电脑查了查志愿者活动……”
“我的电脑你随便用,你想干什么都行,但也没必要非得来这儿啊。”商陆说着,就打算把薤白拉走,“跟我过来。”
薤白反过来拉住商陆:“要去哪儿?”
“连长的帐篷,那里还算是安全。”商陆转过头,虽然余光也能看到周围不少志愿者都在注视着他们议论纷纷,但他也懒得在意别人。
“我要是为了安全,根本就不会来这儿,我来是为了做志愿者,是为了能帮上忙。”薤白冷静地说,并且一点一点挣脱商陆的拉扯。
商陆是真的很想质问对方“是不是因为我来这儿所以你才也要来”,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他和薤白一定会产生很深的隔阂,无论再怎么生气,商陆都明白薤白不是那种没有思想的恋爱脑,所以他深呼吸了几次,让冷空气过肺,强行让自己冷静。“你要明白,帮忙的方式有很多,我们不需要一定选择那种最折磨自己的方式。”
“我明白,但是我没有钱没有权,没有技术没有智商,那我除了不给国家添乱,能做的就只有来当地安慰一下受伤的人了。”薤白退后了一步,回到志愿者的队伍里,朝商陆露出一丝坚定的笑,“你其实很想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在这儿、所以我才要来吧。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商陆愣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另外一部分原因,就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可以做到什么,我这个人,到底能为别人做什么。”志愿者的队伍开始朝主建筑方向移动,志愿者阿姨站在薤白身旁等他,薤白朝商陆说完这番话,转头就和志愿者阿姨一起上路了。
后方的志愿者在过路商陆的时候都好奇满满地打量着他,但是大家算是给面子,没有当着商陆的面说什么。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之后,商陆低头出神地看着地上黑漆漆的泥水,直到有个兵过来安慰他:“不好意思兄弟,无意间听到你们聊天。我们不会让民间志愿者做太危险的工作,你不用担心。”
商陆叹了口气,缓慢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我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知道,”军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因为太累了。这种地方就是会让人很累,体力上和精力上都容易撑不住。”
商陆稍微打起精神,也反过来拍了拍军人的肩膀:“要是物资里也有分给我们的早饭就好了。”
他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薤白他们志愿者救援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物资从货车运到地下一层,从中把早饭和暖宝宝分发到各位手中。
薤白在前往那个候车处建筑的一路上途径很多帐篷,有的简陋有的结实,最开始他还没看出来简陋的帐篷里到底都存放着什么,后来在好奇心驱使下,他故意靠近了其中一个帐篷,伸着脖子朝缝隙处看了一眼。
一眼而已,他就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像是凝结了。
他曾经也见过不少尸体,被分尸的都见过,化成白骨的也见过,所以他以为自己对尸体已经麻木了。但以为只是以为,真正看到这么多尸体排排摆放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仍旧是无法接受。
“里面是什么?”志愿者阿姨似乎注意到薤白正在往神秘的帐篷里查看,就凑热闹一样跟上来也想看一看。
薤白挡住了她的去路,摇了摇头:“没什么,物资而已,走吧。”
志愿者阿姨大概是通过薤白面如死灰的表情看出了端倪,“是不是死人?”
薤白总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想吐又想向下咽,结果哪个都没能做到,话也没说出来。
光是看他这个反应,大家就明白了,有些上了岁数的大叔望了一下外面这片帐篷,感慨了一句:“这得死了多少人啊,造孽。”
“别说是造孽,造什么孽了,这就是天灾,天灾面前人就是脆弱,我们都一样。”周围的人立刻反驳。
薤白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现在脑子乱成一团,为那些遇难的人感到悲哀只是一小部分,其余更多的是他明白了为什么刚刚的商陆看起来情绪那么的激动。
如果只是在新闻里看的话,伤亡只是一个数字,薤白真的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但现在,走在这条两侧都是尸体的路上,他就觉得死亡如影随形,仿佛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很难想象昨晚商陆到达现场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那时商陆大概是抱着救人的打算而来,但是挖出来的却全都是没了生命体征的人。从几十具,到几百具……生命突然变得如此不值钱。
薤白开始觉得心脏不按照节拍来跳动了,他们在靠近建筑的时候才发现那栋楼其实很高,只是大半都被雪埋住,第一批救援队挖出来了一条通道,得以进入建筑内部。带着他们走过来的军人站在门口嘱咐:“一楼的救援还没有完全结束,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所以走进去的时候就和没什么心理准备差不多,首先刺激到他们的是一股刺鼻的味道,明明天气这么冷,按理说分子都已经不活跃了,但他们还是嗅到了令人窒息的臭味。
沉睡在大脑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薤白记得这种味道,是死人腐烂后留下的味道,仿佛是人最后挣扎着想要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一些年轻的志愿者在进门之后就调头去干呕了,上岁数的人反而没有太大的反应,大概是已经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他们还会跟军人询问:“怎么天这么冷还能腐烂呢?”
军人的手臂上绑着红十字,看起来应该是军医:“因为人还没死,但被挤压的地方坏死了,而且你们不觉得这里面其实也不冷吗,现在一楼已经没什么人了,昨天这儿还不得挤了几万人,跟人肉罐头似的。”
薤白看着大厅里满地狼藉,有彻底看不出原型的泡面盒子、碎一地的玻璃、七零八落的纸巾和脏兮兮的外套。候车座椅也倒了两排,明明是镶进地面里的座椅,此刻倒在地上也就罢了,座椅还变得破破烂烂。
大厅里随处可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人,有一些倒在那里也就只是孤零零地倒在那里,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身边围着医护人员。角落里还有蜷缩着吸氧的一些人,他们的眼神不是呆滞就是惊恐,有些人还会时不时的发癫。
地上除了垃圾,最多见的就是血迹和一些带有刺鼻味道的排泄物,但是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一样木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