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璃向俞业臻行礼后,在原地立了片刻,回首望见俞业臻踏进殿内后,才若有所思般离去。
云枝殿内,楚诵宁坐在殿上,翻阅着一卷舟舆志,听到人来时,并未抬头,问道:“你知道了么?”
“圣上召见过了。”俞业臻坐在殿下一侧,应过后,又问:“殿下,可需拙随行?”
“他未曾与你说过么?”楚诵宁反问后,方抬头直视俞业臻,便得知对方果然不曾知晓自己此行的安排,一时更加疑惑,她的父皇,何必要将此事亲自告知俞业臻,却又不说清楚。
她一面在心中暗叹,一面对俞业臻叮嘱道:“你在朝中的身份,是嘉墀苑待诏。”
“殿下万金之躯,是国之栋梁,出巡之事,为当朝要务——”
俞业臻在楚诵宁注视之下,一时顿住,片刻后,方才垂首复开口道:“是拙失言。”
楚诵宁便一笑,“你能明白就好。”
北卫的储君已经亡故。
当夜,星璃在偃月台点选的三十名亲卫先行离开了阳翟城,向北行去。
冬至之夜,薛林二人来到太行山中段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地处山坳之中,位置略微背风,雪落得也并不急,因此倒有些温馨气象。
镇上有几家客店,都不算大,这时节地界,几乎没有客人留宿,只有一些本地人包了宴席过节。
薛景姮在林苒樾劝说之下,随之来到镇外一座小小的山庄里。
庄上有些经冬不凋的花木,在雪中颇有些意趣,薛景姮一进了庄上,便将马交给林苒樾,自去园中赏玩。
林苒樾早有所料,将马安置了,先去厨间交待了一些话,又去客房中打理了铺盖,才去寻薛景姮。
“令君,天色不早了,当心些脚下,不要滑倒。”
薛景姮转身回顾,见林苒樾提了灯笼在阶下对自己招手,反如贪玩的孩童被大人召唤回家时一样,一时更加不想回去。
“阿樾,你是怎么知道这样的好地方的?”
“奴随着马队,到中原时,曾在此间避祸。”
薛景姮从阶上跃下,正要再问时,林苒樾忙提醒道:“令君,时辰不早,该用晚饭了。”
薛景姮仰头向青霄望了一眼,终于随她回去了,临去时,却将她执的灯笼接到了手中。
饭厅并没有门,到了冬日里,厅外的行廊皆用竹板钉成的竹排封了起来,只剩两三处设下门扉,室内的炉火烧得旺时,也不太冷。
林苒樾教薛景姮先落了座,随后又去厨间唤人将饭菜送过来,自己才正对着厅门口坐下。
“咦?这里也吃这个么?”
薛景姮望着一只汤盅里的糯米粉团,惊奇道。
“令君也吃过罢?”
是江南的习俗,林苒樾交代她们煮的。
“在巴东时,有几次冬至时节也吃过,来了北边,冬至似乎并不吃这个,难道这里风俗与外面不一样?”
林苒樾摇头,几个月来,她已经知道,薛景姮虽然对面食并无抵触之意,却不吃北方的扁食。
“厨间的阿姐,是南边来的,奴猜道或许此物能适令君口味,就请她做了。令君,可要尝一尝?”
薛景姮于是伸碗过去,接了她盛的两枚粉团,用羹匙捞起来,咬了一小口。
“是澄沙啊!”
林苒樾观其面上笑意浅了几分,不由问道:“令君,不爱这个么?”
薛景姮摇头,复笑道:“我也只吃过这一样。”
“那再尝尝另一个如何?”
薛景姮将第一枚咽下后,才又舀起另一个,咬了一口,只觉香甜绵密而微酸,又将剩下的送入口中咽下,却辨不出那粉团包的是什么,不由轻轻摇头。
“当年马队带来的饼食中,多有各式馅料,有胡麻,胡桃,蒲萄干,那位阿姐知晓后,即将那些一并碾碎了包在粉团里。令君以为如何?”
“也很好。”薛景姮应过,又笑道:“我其实更爱粉团的外衣。”
林苒樾失笑,又在汤盅底下捞起几枚略小的团子,添在薛景姮的碗里。
薛景姮舀了一枚尝过,侧首支颐,认真地盯着她,叹道:“阿樾,你也太过用心了。”
林苒樾避开她的视线,向厅门口望去,低声答道:“奴也不过多吩咐一句,花费的终是令君的钱财。”
然而钱财买不来这样周到的心意——薛景姮正想回应时,惊闻厅外传来的呼声。
贺之栩正是在此时来到玉兰山庄的。
她循着管家的指示,沿着昏暗的回廊奔到那座饭厅外,望着那张正对着厅门的脸,几近脱口失声地喊出了那两个字。
“令君!”
在薛景姮瞬间侧首过来后,她失神而慌乱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却仍旧呆立在厅门外,直到薛景姮含着笑意唤她。
“进来啊!”
她一步又一步地踏进厅内,手足无措地停在桌边。
“坐下吧。”
薛景姮指了自己对面的座位,示意她落座。
林苒樾于是起身,向薛景姮执礼道:“奴去为令君传菜。”
薛景姮点头,待她去后,才取了箸匙碗盏,安到贺之栩面前,笑问:“撞见了什么,连你也能慌慌张张失魂落魄的?”
贺之栩来到庄上时,一听到管家说“凌庄主回来了,正在褰星阁中”,便再也听不进其它,只顾一路奔来……
此时与薛景姮相对而坐,终于定了定神。
“属下在厩中见了令君的坐骑,打听了寻来的。”
“你何时离京的?怎么也来了这里?”
贺之栩身为四营卫中的朱雀堂都统,本该将行踪向钧台令汇报,但她作为密探,身份特殊,便酌情免了这一项。
因此,薛景姮一向也不知道她的行踪。
“九月里,有人递消息给属下,说烈城王在应山镇有些异动。”
“你查明了么?”
贺之栩摇头:“不曾,应山镇中,除了些边地流寇为祸,倒没什么异状。”
薛景姮却由烈城王想到夜螣营中那两个男人吐露的消息,又想到岑端微和伏予萧——
“岑都统与伏都尉的行踪,你可知晓?”
贺之栩颔首道:“她二人,已进了夜螣的营寨。”
分明是已然有了消息,薛景姮却不知该放心还是不放心。
她暗自思量着,伸手另取过双箸,为贺之栩夹菜。
林苒樾端了食盒走过来时,见状知晓她心不在焉,出声提醒道:“令君,菜都凉了。”
薛景姮回过神,与她一起将食盒中的热菜取出来安在桌上。
贺之栩知晓她一贯如此,也不阻拦,仰头望着林苒樾,好奇地问薛景姮。
“令君,这位是?”
“阿樾是我的亲随。”薛景姮又对林苒樾说:“阿樾,她就是朱雀堂的贺大人。”
林苒樾于是对贺之栩略微颔首,“贺都统,久仰。”
贺之栩亦颔首,之后便垂眸进餐,不再言语。
饭后,薛景姮教二人一同在炉边坐下,问起贺之栩在太行山中的见闻。
“夜螣的营寨,守御如何?你可见过了段瑕夜其人?”
贺之栩面含愧色,摇头应道:“令君,属下无能,只进了夜螣寨的中门。她们寨内有位专行探报之事的营客,手段极是高明,属下前夜撞上了她,险些暴露形迹。”
“夜螣手下,能者辈出,你定要当心些。诸事本无紧要,此时你们绝不可闪失——岑端微与伏予萧,是被抓去的么?”
贺之栩摇头,不知该如何答,终是据实而言:“是她们自行投往寨中……”
“哦……”
薛景姮依据前番的思虑,知晓她们主动进了夜螣营寨,本该安心的,此时心中却浮起怪异的不安。
段瑕夜究竟是何等人?
她原本正对段瑕夜愈加好奇,不知为何却又问起那名营客来。
“你说的专行探报的营客,是何等人?”
贺之栩有些疑惑,令君何以略过岑伏二人,去过问一位不知名的营客,亦只好据实答道:“属下与她交手不过十路,不敢多留,只知道她是女子——”
薛景姮追问道:“她相貌如何?”
连林苒樾亦不免惊奇地望向薛景姮。
她已猜到薛景姮心中属意之人应当同为女子,亦明白,薛景姮虽然行止风流放荡不拘于俗,实则并不贪恋美色。
此时不知为何,忽然对一个传闻中的人如此关切起来。
“相貌十分灵秀,年岁似与令君相若,武艺当是远逾属下。”
相貌灵秀——那个人也算得相貌灵秀,薛景姮暗自想道,不由冷笑。
“好啊,我知道了,一定教她败在你的手下。”
不止要教她一败涂地,还一定要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言,贺之栩愕然,林苒樾又拨了拨炉火,以求驱散薛景姮面上骤然生出的寒意。
薛景姮自觉后,略整了神色,抬头对贺之栩问道:“你何时离去,该去歇息了罢?”
贺之栩方又上复起京中传报。
“属下方才收到阳翟传书,说公主将赴幽州一行——”
“哦。”薛景姮一笑,却不在意缘由,只叹道:“公主受封三年以来,终于有机会来与自己的一双儿女,略尽为人亲长之责了。”
林苒樾闻言,暗自瞥向贺之栩,见她面色只是木然,转而向薛景姮问道:“令君,原来公主与俞待诏,已经有了儿女?”
林苒樾不知此时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感到自己的整个面目自上而下,由内及外,皆是酸涩难言。
自然,她希望楚诵宁一生圆满,却不知该如何想到楚诵宁与他人儿女双全。
薛景姮却与贺之栩相视一笑,意味不明地反问:“公主与俞待诏,并无男女之事,又何来儿女!”
“令君岂知——”
林苒樾对于所谓床笫之私并不十分在意,但听闻薛景姮如此断然而言,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或许楚诵宁的身边,果然有薛景姮的线报,她即刻改口,笑道:“是奴失言了。”
贺之栩发觉薛景姮对林苒樾欲言又止,猜想她们有什么话只传于二人之间,适时地告退了。
“令君若无它事,属下先退下了。”
“嗯——可知公主带了多少人来?”
薛景姮本应了,却又问起楚诵宁安排的护卫。
“府中亲卫,三十余名。”
“知道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