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此一来,江司狱便要同掌骊川府与刑典司——”
薛景姮见林苒樾并不惊异于戚肇举荐江凛言之事,心念微转,却并不表露,反而继续向她说起朔关与骊川两府的职权变动。
“骊川府被弃置了,京畿刑狱都交给了朔关府。”
“这样的安排,诵宁公主倒未能占得上风。”
“也未可知。”
林苒樾原本只是试探般地随口说来,此时觑向薛景姮,见她只是如常带着一缕笑意,便猜想道,她对于楚诵宁和江凛言之间的隐秘关系,或许也有所察知。
如薛景姮这等人,所求若何呢?
她正想时,却被薛景姮的言语提醒到,楚诵宁的生辰快要到了。
“诵宁公主以今年百姓多难为由,免了今年的生辰宴。”
林苒樾见她微微阖起双目,知其有所思虑,于是探问道:“哦,令君以为如何?”
“公主是民望所向,此举甚为得当。不过,阿樾,我要备一份礼,到时候你代我送去。”
林苒樾顿时面露难色。
“我……”
薛景姮明白她的意思,即反问道:“怎么,你又要以面貌自谦?”
又俯身向前来,接近了她,正色道:“往后要记住,你既然跟在我薛景姮身边,你的颜面便同于我这钧台令的颜面。只要有我在此一日,钧台苑便有你的一席之地。”
林苒樾在她近前注视之下,不得不应下。
“是。”
但她心中却不由因薛景姮的言语翻覆起近二十余日来的疑惑。
“令君,有一件事奴一向不明,在奴心头盘桓已久——”
“说。”薛景姮倚在亭柱上,伸手折过一旁的芦苇,在手中摆弄着。
“奴何以得令君垂青至此?”
薛景姮并不抬头,只是笑答:“若是我说,我与你初次谋面,便若故人久别,相熟之感横生于心,你会信么?”
她说的是真话,她逃不开林苒樾的目光,也自认为无妨对其直言。
林苒樾一时不答,不知是不懂还是不信,片刻后,却又问道:“奴不明白。难道令君从来不曾想过,奴来到钧台苑,是另有所图?”
薛景姮听了,却忽然抬起头,满面疑惑,一字字沉声问道:“另、有、所、图?”
林苒樾在她直视之下,依旧沉声问道:“令君位高权重,难道不曾有防备之心么?在这京中,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不分昼夜地盯着钧台苑呢。若是我对令君有不轨之心,或是为人驱使,行于令君不利之事——”
“你以为,我不许人近身相随,便能高枕无忧了么?”
薛景姮识得她意,便又笑着打断了她的设想。
林苒樾察觉,薛景姮此时的笑中,隐藏着若有似无的仓皇之色。
意气风发的当任钧台令,原来亦有隐忧。
她明白生于忧患的道理,因此反而为她感到安心。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真的已经将这位主人的安危荣辱放在了心中——林苒樾意识到这一点,亦不免顿生感慨。
薛景姮却又换了声气,笑问道:“不过,你所说的不轨之事,又是些什么事?终不成只是想要刺杀我?”
是些什么事呢,林苒樾原本并无不良居心,对于自己假设的可能,当然不能详述,不得不仍以虚言支应。
“令君既然安置奴与令君同殿起居,定然对一切异动有以应对。至于那是些什么事,自是已尽皆在令君心中演绎过。”
薛景姮却真的顺着她的言语,去设想一样又一样的举动,终于又将目光落回到林兆空的身上时,才骤然停止了遐想。
林苒樾被她盯得不适,便又开口问起那只孤雁的行踪。
“它走了么,那只雁?”
薛景姮略一点头,应道:“昨日黄昏时。”
林苒樾见她说起那只孤雁的神思仍如往日,不由在心中轻叹,只好随她在亭中久坐。
到了初九那日,用过早饭,薛景姮便令林苒樾相随,携礼往公主府中拜望。
“令君之前不是说,由奴代为前往么?”
登车之前,林苒樾仍惊奇于薛景姮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那时候有它事推到了这天,如今它事已毕,我自当亲自前往。”
林苒樾不知真假,应过便登上了车辕,驾起车向公主府行去。
虽然公主府未曾设宴待客,前去拜望的人,却仍在府门在排起了长长的队。
薛景姮见马车难以前行,便自持了礼物,下了车步行,又教林苒樾寻隙先将马车调头赶到大街上,以免去时难以出去。
薛景姮身份尊贵,进了公主府自有专人接待,是以她很快就奉上礼物,自公主府中出来了。
林苒樾立在街边等她,见她身边又多了俞业臻,心下略惊,不由想到那一夜二人同时离开茗花楼的情景。
薛景姮到了跟前,却对她吩咐道:“阿樾,俞待诏有急事要去城东,府中的车马今日不便出行,你代我去送他一趟。”
俞业臻忙谢道:“令君客气,如此实在相烦了。”
公主府除了正门,还有三五个侧门,车马出行不便,自然是虚言。
不过公主生辰,的确是有禁止出行的讲究。
不过林苒樾见这二人酬和之状,却猜到,定然是薛景姮有意相邀,自为俞业臻献殷勤的。
她无由拒绝,只好颔首应道:“是。”却又抬头问薛景姮:“令君,要与俞待诏一同登车吗?”
她暗自猜测,薛景姮不会与俞业臻同车而行。
“不了,我还要去赴约,你就在俞待诏身边随侍罢。”
“是。”
俞业臻又谢过薛景姮,便登车而去。
俞业臻虽承了薛景姮的好意,却并不敢如何役使林苒樾,只令她驾车去宝明寺中理了一些事务,又回到城中,自于城南的街市中下了车,便教她回去了。
时已午后,林苒樾驱车回到钧台苑,却不见薛景姮,又问过门人,知其午时不曾回来,便自去用过饭,之后,去了承明坊。
去了也无它事,连正堂也未进,自去了侧间里,歇了一觉。
醒来时恰已近子时,略收拾了一番,便离去了。
楚诵宁在寝殿外的廊下走过时,忽然转身对侍从之人吩咐道:“你们都去歇下吧,孤自去就寝即可。”
她向来说一不二,那些人听了,当即应声而去。
进了正堂,楚诵宁忽然停下脚步,隔着两架屏风,望向殿内。
她知道,那个人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妆台前,手中捏着一支玉簪,默然沉思。
她想要长久地停驻此刻,却知道全无可能,终究只好转过屏风,向殿内踏进去。
“昼间不是来过了么,难道薛令君另有它物相赠?”
虽然不曾相见,她却已经知道,自己赶车到过公主府门外。
凌竞寻想到此时,不由笑问:“公主既是万民所望,难道还不容某一介卑微之躯来望候一二么?”
这样的话,楚诵宁自不愿听,却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若是人人皆似足下,这公主府将成了何等所在?”
凌竞寻却不再应,应当是辞穷了。
她从那张竹椅上站起来,行过两步,略微垂眸,望着不远外那人身影,想到自己昼间所为,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翻腾着。
“他待你如何?”
“如何?”
楚诵宁向前行去,停在凌竞寻身前。
“你如今又是以何等身份来探问于我?”
她略微扬起带笑的脸,去与对方对视。
对方却侧身转脸,步向一旁。
她亦只好低垂了脸,欲笑。
——那个人不愿意与自己接近,甚至不愿与自己正眼相视。
是了,自己已同男人成婚,又何足再被她视若从前!
侧目顾视,忽觉那人背影较从前清癯了些。
阿兆,这三年来,你究竟如何过得?
心在无地中呼喊,口中却发不出声,一任喉间积聚起苦涩,哽住了所有的思绪。
凌竞寻站在正燃起火焰的燎炉面前,却感到这空旷而华丽的寝殿分外清冷。
她想要逃离——她很怕冷。
她想到那个人久居于此,她又想要留下来——于今已是全无可能的事。
心思在纠结缠绕,理智却已为她做出了决定。
“公主夜安。”
她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如得赦令,快步转身离去了。
林苒樾回到钧台苑时,薛景姮已自歇下了。
她轻声熄了灯火,到榻上歇下,却久久难以入眠。
也不只是因为先前已歇过一觉。
她只是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人停在咫尺之内,连心跳声都清清楚楚传入自己耳中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想要拥过那个人,想要将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脸去,想要……
可是她的手,却似有千钧之重,分毫也抬不起来。
她坐起身,伸出自己的手,在初九之夜朦胧的月色之中,观察着,想象着掌中斑驳的纹与错落的伤。
自然,她也想到,那些帏帐之中难耐的夜,被自己压抑的撕扯纠结,以及举目天地茫茫,孑然零落之心何堪再梦前尘的寂绝迷惘……
终于,她闭上眼,将欲落的泪一分为二,半数埋藏,半数抛却。
这副残废之躯的任何细微之处,无一不曾为另一个人所沾染驱使,岂可再与那人无间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