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无燕雀,屋后老树如人立,意态蹒跚。
东风穿堂扫秋叶,吹动何殊尘的衣裳,他长舒一口气,告别小沙弥,跟元柒走在下山的路上。
山间多雨,路边铜铃锈蚀了一两只,已经发不出声了,元柒觉得奇怪,问他:“主君,这条路看起来荒废了许多年,是谁沿途绑了这么多的铃铛?”
“总不至于是那位小师父所为,他就是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树顶。”
何殊尘笑着说:“昔年惠懿太子到此游拜,曾在山脚下系一枚铜铃,寓意辟邪采吉。”
“可是主君,一路下来我看到的铜铃没有几千也有上百了,太子只挂了一枚,剩下的这些难道是后人补上去的?”
“是啊,你看得仔细。”
何殊尘道:“五十步一铃,从山脚到山顶八千三百一十二步,拾阶而上,一直通往普光寺,世人不知原因,只道它是佛家慈心,引人听风向善。”
“几十年前,无渡师父亲手把它们挂在树顶,这一路的铃铛,都是在等游子回家。”
头顶铜铃斑驳,颜色暗沉,岁月在它身上雕刮出数道刻痕,何殊尘看了许久,扭头问元柒:“你想知道我祖父的故事吗?”
他第一次讲这样的往事,元柒停下了脚步。
何殊尘眯起眼睛,慢慢说:“我祖父名为何玉霆,十五岁时出山从军,四十一岁才归来,死后就葬在普光寺后的银杏林里。”
……
他自比银杏,爱旷野的日落、握不住的风,也爱冠顶随风落的漫漫金叶。
何玉霆十九岁于两万乱军之中一枪挑杀敌首,自此之后名震天下,往后二十余年战无不胜。
永和十五年,四十一岁的何玉霆不顾先帝群臣反对,放弃加官进爵执意乞骸还乡,先帝苦劝无果,不忍爱将风餐露宿,率百官亲送,又赐宝马绢帛,黄金良田无数,何玉霆皆拒而不收,只挑了一匹乌蹄骏马骑在胯/下,携家眷老仆一路向西南而去。
他出身云州,却无人知晓父母亲族是谁,只听人偶然说起,这位少年成名的风流将军曾经一直是养在云州苍陵峰的和尚庙里长大的。
四十一年前,普光寺的无渡和尚还正年轻,在清晨照常去砍柴,正午时分背着一捆柴正返回寺里,途径二里坡,忽然听到一阵婴儿啼哭,和尚上前两步拨开草丛,愕然发现地面上摊开一块竹篾,上面凌乱垫着杂草,放着一个用华缎锦布包裹着婴孩襁褓,婴儿尚不足月,咧着嘴小脸哭得通红,看着可怜极了。
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扔下柴垛跑过去抱起来,左右摇晃哄着孩子,又去接了溪水给他洗脸,只恐是哪户富贵人家遗了孩儿,要焦急来寻,于是在树下苦苦等了两个时辰,却再无人影。
和尚这才明白,这个孩子,恐怕是被人专程留在这里的。
苍陵峰距最近的镇子也有二十里路,往来若无车驾相送,碎石棘草极为难行,山中毒虫猛兽层出不穷,寻常人轻易不敢来山里,若不是遇上他,这孩子本是必死的命。
天色渐沉,和尚于是叹了口气,将孩子用僧衣下摆裹了,背起柴带回了庙里。
白日里他下山去人家化缘求一碗羊奶,夜里又就着月光改缝了一套小沙弥的衣服,为这孩子梳洗换衣,日夜惦念照料。
十五岁之前,和尚都唤他作梦如。
贴身包着孩子的娟帕绣着鱼戏荷叶,边角题一首词:“深林几处啼鹃,梦如烟。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字迹清隽秀丽,想来主人也是个痴情可悲的女子,谁料造化弄人,竟狠心抛弃了亲子。
和尚取了“梦如”二字给他做名字,要他如梦之醒,能辨清明。
这孩子一日日长大,生得粉雕玉琢活泼可爱,聪明异于常人,他跟着和尚念完了庙里的经书,无事可干时又爱些舞弄的玩意,和尚随着他的天性,送他到山中老友那里学了枪棒本领,教他佛法道理,又让他领悟八苦七难,他把和尚当做父亲一样,凡事都学得极认真,只是爹娘生的脾性却不像和尚那般平和,是衔着佛珠打盹的虎崽子,无法驯服,也不可能低下高昂的头。
和尚知道他骨子里桀骜,这间破旧的小院困不住他,为他收拾了行囊让他下山去磨磨性子,三月未尽,稚子归家,他一路疲惫行走风尘仆仆,归来时眉眼间却透着坚决。
当夜,灯油燃枯欲坠,他声音闷闷地对和尚说:“师父,我想下山。”
和尚问他:“你从山下来,可有所得?”
少年的眼睛里含着说不清的愁绪,说:“云州匪患又起,四方也有各处的苦难,大周南北皆有沦陷,我想参军收回失地。我知道师父要我下山见一见人间,是要我学会控制自己,可我隐忍不发,旁人道我软弱可欺,我张扬跋扈,他们又要打压折断我,其中均衡之处,我始终不得其解,收放不得成了中庸,我……”
他低下头,哭道:“若为庸,死不足矣。”
和尚爱怜地看着他,终究不忍他痛苦,摸了摸他已经留得很长的头发,叹了口气:“这一方囹圄毕竟困不住你。”
少年迷茫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师父。”
和尚缓缓起身,将柜中锁了很久的匣子打开,取出一柄枪头递给他,开了光的锋刃寒意泠冽,烛影摇曳中,和尚肃目修容,说:“教你使枪的那日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托人打了一柄新枪头,明日你换上,就下山去吧,兵器无刃,怎么能崭露锋芒?”
少年哽咽了一下,颤着手接过,抚摸了好几遍。
和尚看着他脸上的欣喜,说:“我只要你出枪有心回枪无意,你能做到吗?”
行枪如为人,锋芒既出便不能回头,动势前深思熟虑,方可势如破竹。
少年一知半解,却认真地点头:“我一定记住师父教诲。”
和尚知道他还不会懂,深深叹了口气。
和尚不再年轻了,他精疲力竭,扶着桌沿坐下,熄了灯的屋子里空空寂寂,他目送少年已经略显轮廓的身形走出门去,低声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心中却再听不进去半点经文。
此去经年,不知归期也不明生死,他花了十余年教习他,挽救了孩儿性命,传授了安身立命的本领,如今放虎归山,却不能帮他一展前路波折,纵然知道天命如此难违,也不过人心肉长。
他一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就起身,推开门却看见少年不知何时就站在他门外,捧着木盆要伺候他梳洗。
一老一少默默无言,梳洗过用完早饭,临行前,和尚才叫住了他:“浪荡儿,还有一事忘了说。”
少年几乎是立刻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恭顺地看着他:“师父忘了什么事?”
“你的名字。”
少年立即说:“梦如就是我的名字。”
和尚却摇了摇头:“当年把你送到我这儿的时候,裹着你的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云锦,我想你生身父母身份必定不同寻常。如今十五岁光阴已去,他们不知在何处是何光景,但你若要去往四方闯荡,或许有一日能寻到血亲,届时亲人相见,却看你只一个不入耳的小名像什么样。参军造册也需得一个姓名好叫人知道。”
少年一愣,接着弯下腰深深一揖,说:“请师父赐名。”
和尚顿了顿,说:“那块布绣着荷叶,应是与荷有关,就取何姓吧,你此去,须得忍耐克己敛心意,前难后成可安然,经雕琢而后出。”
禅音袅袅,他说着向下看,少年的背如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原是境随心灭,心随境无。两处不生,寂静虚明。
可何处明灭?何事虚明?
和尚合十双手默诵一遍,忽而在他眉心一点,说:“从今天起,你叫何玉霆,君子立身如玉,动如雷霆,不可摧折,不能过妄。”
少年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沉声说:“谢谢师父。”
“梦如二字你若不舍,及冠之年可用作小字,日后如果有缘能找到亲人,家中若无纷争变故便也好早日认祖归宗回家团聚,不必再来这苍陵峰了。”
少年目光一闪,执拗地说:“这里永远是玉霆的家。”
和尚不欲和他分辩,挥一挥手,闭上眼睛说:“去吧。”
少年起身退后两步,又向他拜了一拜,这才不舍地下了台阶,三步一回头,终于下山去了。
和尚站在满庭芳草中,踽踽立了半响,关上寺门,转身又去念他念了几十年的经。
而四年后,大周九道两百一十五州传遍何玉霆这个名字,到和尚这里已经是无人问津的后话了。
……
老和尚此生无为无渡,渡己不能,也没能改变何玉霆的命,他远在千里之外,骤闻御史群起弹劾将军,只从旁人口中知道他几时下了狱,几时又挨了打,受尽了官场的牵累。
气他不记得从前教诲,也心疼他挣扎不肯服软。
“无渡师父因此而死?”
元柒问道。
“许是吧。”
“那他为何不肯再见老将军?”
何殊尘笑了笑:“祖父当年答应过他,不会卷进朝廷的党争,可后来还是成了七皇子的帐下将军,和顾侯一路扶持皇子登基称帝。”
“无渡师父心中五味杂陈,不尽年郁郁而终。”
“老将军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何殊尘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对大周的子民来说,祖父确实是功臣,是几代人的骄傲。”
他叹道:“可你知道无渡师父的俗名是什么吗?”
元柒摇了摇头。
“他姓金,夔朝皇室的金。”
“当年夔朝皇城被攻破,惠懿太子在城头御敌被俘,为保皇室尊严拔剑自刎,其妃妾刘氏怀胎三月有余,在宫人的掩护下一路向西逃亡,在苍陵峰下观太子遗碑,一时激动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名男婴,取名金世明。”
“刘氏死后,他被普光寺的僧人收养,剃度出家,虽发誓不再提复辟报仇的心思,可亲眼见到故国不再,又是另一种光景。”
元柒听罢,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满腹心情,正犹豫着,见前方山道一个人影往前奔跑,连忙迎上去:“檀樱!”
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檀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想起正事,急忙对何殊尘说:“主君,不好了,来回报的人说,醉阳楼那个掮客已经跑了!昨天夜里他就不见了踪影,咱们的人哪里都寻不到他。”
“反应还挺快。”何殊尘道:“我在这里伤古怀今,有人捷足先登,只怕他要吃些苦头了。”
元柒握紧了刀:“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找到他灭口?”
“哪有那么麻烦。”
何殊尘按回去她的刀,微笑道:“找顾二去要人吧。”
……
“公子!您说山上的小沙弥认出了您,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顾晏钊拽紧缰绳,一人一马如银电闪过林间,他俯身笑起来:“他?”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胡说,住在山上的僧人没有牟利的营生,从哪里掏出来钱去塑金身?”
“叔父的桌案擦得光可鉴人,连牌位上掉墨的字都被仔细补齐了,那小和尚连指缝里的污垢都不收拾干净,留着蚊子腿那么长的泥,他能做这些?”
叶枫头疼地看向他,不知是该赞同公子这时有时无的洁癖还是无语。
顾晏钊却迎着风畅快道:“小狐狸的爪子没藏好,漏了马脚,且等着吧,他自己迟早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