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人脸上的笑太张扬,叫人看得心神微恍,连脚下这一片狼藉都抛到了脑后,哪里还顾得上斥责他在府君面前的无礼举动。
“这位是?”
秦观晁见他姿态自如,在府衙诸位官员面前毫不拘束,不禁多留意了他一眼,思索起来。
乍一看此人面熟得很,就是不知怎的想不起名字。
“周玘,咱们府衙里最机灵的武侯。”
魏林笑呵呵道:“你应该见过,去年腊月还是他跟着到府兵营地里借军械。”他瞧着顾晏钊浑身罕见的乖巧模样,不由得心中舒畅,道:“既然来了,也思过了,府君,不如就让他帮着去干活,正巧也缺人手。”
岳雎点点头,扶额不忍直视,自然听懂了魏林未说出口的意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宜为外人道。
他抬起手,右手二指向后微撇,示意顾晏钊先出去:“去吧。”
顾晏钊应了声,仿佛过来打个照面只为了向众人证明他来过一般,转身就要跟着外面等他的武侯一起走。
“府君。”
秦观晁眯起眼睛,却在这时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昨日袭击公沅的有两人,除琴师外,还有他随身带来的一个丑奴,那奴婢生得相貌骇人,高大壮实,身形倒与这位武侯十分相像,我抵挡刺客时,匆匆一瞥,正看见琴师主仆二人向西边逃窜,不知是不是……”
他刻意停下来,目光如幽潭,落在了顾晏钊自然下垂的双手,观察起这个武侯的细微反应。
顾晏钊脚步一顿,既不回头也不急着解释。
“对对!”符远也叫唤道:“我也想起来了!观晁兄说得不错,确实很像,除了这张脸简直是一样的。”
岳雎低咳一声:“是吗?”
符远看了一眼岳雎,气焰又小下去,补上一句:“其实也不是很像……那个人实在太丑了,也不怎么说话,瞧着像个哑巴,怎么会是府衙的武侯呢。”
“还有这种事?”魏林奇道:“周玘,昨日你在何处啊?”
顾晏钊回头想了想,道:“回大人,属下昨日在家中喝酒,下午又去了茶馆吃茶,晚间有雨,便一整夜都不曾出门。”
“谁能作证?”
顾晏钊脸不红心不跳,道:“左右街坊,武侯唐止皆可为证。”
“唐止?”魏林一愣,想起这两个关系亲密,平时来往就多,凑在一起是常有的事,见府君没有怪罪的意思,料想他也不敢扯谎蒙骗府君,便打了个圆场,笑骂道:“你两个只知道鬼混,哪来的钱去买酒买肉啊?”
顾晏钊一听立即来了劲,毫不客气顺杆往上爬:“大人又取笑我?这不是前几日为刘公子跑了一趟,得了几十文赏钱,昨日抽空,便都犒劳了五脏庙。”
“你这厮净惦记着口袋里的铜板,瞧你那点出息。”
魏林道:“府衙里还放着冯大公子托人送来的酬劳,少不了你的,回头去账房领了,可别说府君苛待你。”
“不敢不敢。”
顾晏钊很是上道,转头先向岳雎谢恩:“多谢府君。”又面向魏林:“多谢魏大人。”
他深深弯下腰,没得到岳雎的回应,便一时不能起,气氛微凝,一时间种种动静都销声匿迹,几道目光在空中交换了各自的心思,岳雎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迟迟不开口。
秦观晁挑起眉,觉得这情形颇有意思,缓缓道:“魏大人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若要追捕那主仆二人,可以将此人的身材特征作为参照,毕竟带着一个这样‘惹眼’的奴婢,也很难逃脱府衙追踪。”
魏林赞同道:“这个法子不错,还是你的记性好。”
岳雎这才点头,吩咐人去加紧绘制搜捕文书,他把事情都交代完,一转头见顾晏钊还等在原地,说:“你还愣着做什么?”
顾晏钊忙不迭地溜了。
魏林这才开口,正色道:“府君,下官觉得此事有蹊跷,还有不足半月就到市舶司的开市之期,已经先后有两名官员殒命,船市是今年最紧要的贸口,是不是该对市舶司所属人员彻查?”
“你怀疑是内部有人捣鬼?”
魏林道:“下官只是猜测,市舶司内斗严重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无论如何,为保船市安全不得不有所防备。”
“我亦有此顾虑。”
岳雎叹道:“只是近期无暇兼顾,才疏忽了这一件,回城后你就动身去查,告诉市舶司上下,切不可松懈一时误了大事,船市若有差池,叫市舶司诸位不必再来相见了。”
魏林俯身作揖:“是。”
岳雎不愿多说,仆役观他眼神,将白衣公子的尸体抬了下去,众人掩着口鼻,退避开几步,便见方才消失了有一会的仵作从这散开的缺口挤进来,脸上挂着急切和担忧,高声叫道:“府君,我有发现!”
岳雎掀手让他慢慢说。
仵作连气都顾不上喘,扶着双膝道:“府……府君,小的适才被叫去验尸,那后厢房还漏了几具刺客尸体,经查验,身上伤口竟然和那日在刘府外发现的尸体相差不多,均是出自同一人、甚至是同一把刀!”
他说出了一路狂奔过来在心底产生的可怕猜测:“那人的身手了得,较之上次手法更加狠辣,刀刀切要害,出手即是一击毙命,连多余的伤痕都不留,若当时真是几名刺客围攻他而不敌,那此人就未免太可怕了,他先在刘府出现过,随后又跟着符公子到了秋山别苑,虽未对旁人出手,但……但也着实令人怀疑啊,若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下一个被他盯上的人岂不是祸福难料?”
一语惊四座,符远的冷汗霎时落了满脸,后背凉飕飕地飘过一阵寒意,不知是该庆幸逃过一劫还是后怕。
竖起耳朵听得云里雾里的吕一炜也忍不住道:“真有如此奇人?我怎么听着他像在保护符公子呢?若无此人,刺客不就闯入厢房了嘛……”
“我知道了。”
岳雎止住了众人的议论,道:“此事稍后再议,方才说有刺客有活捉的……”
吕一炜道:“是有两人……”
魏林忙顺着他的话,大声道:“将人带上来!”
……
风吹日高远。
几个武侯呆呆站在西门外的陡坡边沿,望着眼前将近两丈高、杂草野树横生、外加泥砂翻出黑沉沉岩层獠牙的一坡烂泥地,顿觉此生无望。
头顶一只耷拉着毛的小雀叽喳不停,仿佛肆意嘲笑,被其中一个武侯一巴掌拍晕在地,呸了一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脚底下踩个泥巴都嫌脏,怎么会有人往这儿跑?昨日下了雨,脚下不留神摔下去小命都不保,这还能让人跑了?那帮巡卫吃着军粮,也是废物一群。”
另一人也低声附和道:“我看呐,在这荒郊野岭里办诗会的人,脑袋也不怎么好使。”
正说着,身后一道笑声传来。
“我也觉得。”
“哎,周玘!”
说话的人一回头,见到顾晏钊,高兴道:“三日不见,你怎么还清减了,遭了什么罪啊?”
“相思病。”
顾晏钊随口回了一句,得了周围数声嬉笑调侃,他若无其事地问:“府君要咱们下去查勘,怎么都在边上站着?”
那武侯道:“这地儿实在下不去脚,先前有人试过,鞋底都是泥巴拔不出腿,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行啊。”
顾晏钊点点头,果然试去了,其他武侯见他先下了地,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也纷纷跟着卷起裤腿艰难地往下边摸索,还得时刻留神不被树枝勾住衣物。
按理说,经过那么一场大雨,便是有再多痕迹也都被冲淡了,这一趟搜索下来,也不过是给大人们一个交代,两边心知肚明,武侯们便也不怎么尽心。
但偏偏还真叫人给发现了一条缠绕在尖锐枝头上的衣料。
“找到了!找到了!”
那武侯兴奋地举起手,把手中残破的一缕布条给众人看。
正往回走时,却被人唤了一声,他一回头,见顾晏钊面带尴尬,浑身僵硬地求助道:“帮帮忙,我被树杈勾住衣服了。”
武侯忍不住大笑道:“你周玘也有今日啊,等着,这就来救你。”
他拔出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顾晏钊身边,凑上去看了一眼勾住顾晏钊衣角的倒刺,道:“这不难解,且等我看看,要保衣服吗?”
顾晏钊咬牙一般,道“保。”
那武侯笑了起来,把手中的布条别在腰间,低头去咬断了藕断丝连的布料线头,吐掉口中的泥土,拍了一把顾晏钊肩头,道:“好了,现下轮到你欠我一壶酒,回头记着请我喝。”
“好。”
顾晏钊答应着,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那武侯赶着回去复命,并未留意身后,也丝毫没察觉腰间布条已经被人掉了包。
顾晏钊面无表情地将指尖那一缕染血的布条收入袖中,再抬头时,他带着笑容,赶上了前面已经走远的几个武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