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的凉棚下没人,伙计来沏上一壶热茶,就远远蹲在一旁纳凉去了。
吴双全把脸上的汗胡乱抹了,揣着钱袋,开了口。
“周大人您别嫌我啰嗦,我跟您说,永林巷那地方从前可是有名有姓的官赐府邸,那是皇帝赐给前朝功臣的,后来人死后就转卖了……云州的老家伙们都知道,当年建得气派无比,百姓无事还要来瞧一眼威风,据说能保平安。”
他叹道:“只可惜后来被一把火烧得不剩,重修起来也没有再复原,毕竟屋主都已经去世了多年,无人在意它的原貌到底是什么样子——您知道十九年前云州的那场动乱吗?”
十九年前顾晏钊还在候府里满泥坑抓蚂蚱玩,如何知道?
茶碗在手中转了半圈,波光轻晃,映出低头的人一双点漆的眼,顾晏钊不动声色,只道:“有一些印象。”
这事毕竟不光彩,即便有人知道也都不怎么详尽,吴双全理解地笑了。
“是是,朝廷出兵镇压后,处理了当时那狗官,赈灾粮跟着一下来,百姓也就没什么继续闹下去的必要了,官府后来把消息压下去不少,后来知道的人就没有多少了。”
吴双全道:“我家祖上是说书的,讲究开场先论定场诗,四八句引人入胜,听着的便有十二分的精神……周大人要听还是……”
他说不到正题,顾晏钊支起右臂抵着额角,揉了揉眉尾,道:“精简了说。”
吴双全只当他不好意思直说要听故事,笑得合不拢嘴:“我一看您这给开的价……我看您这气度就知道您是真心想知道,那老朽就往开了说,保管叫您满意。”
“常言道,太平待到归来日,君与将军解战袍。只是这将军袍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接得住的,接得住,那就是座下有猛虎,万般自如;接不住,那就会反噬其身啊。”
顾晏钊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吴双全讲得绘声绘色:“周大人,永林巷那屋主人,正是二十年前云州最年轻的中堂将军,人称绣面郎君,鸢肩贝齿、朱唇玉面,生得那叫一个标致,此人手中一杆长枪,一人一马杀得山匪屁滚尿流,是当年潥水城主卢津南的爱将。”
潥水城,顾名思义毗邻潥水之城,云鹿平原南口收紧在此地,易守难攻。是云州设立管理南山各个部族的城池,地位较为特殊,内有理事衙门,城主同县令,因其辖区高度自治,又叫做“小都护府”
顾晏钊像是终于起了那么一点兴趣,抬眼道:“能得城主厚爱,这人是谁?”
吴双全卖了个关子:“他是横空出世的,没人知道来历,只传言说是云州山里猎户的儿子,要我说,哪家猎户会养出这样一个奇人,真是怪的很,他没有朋友,也不知道家住何方,高堂何人,倒像他的名字一样。”
顾晏钊道:“不知家在何处,那永林巷的宅子是?”
吴双全道:“那是卢津南赐给他的,他平匪有功,卢津南便舍了八百两银子给他买了一处宅院,不过本人不常住,我当年还远远见过他一面,真真是英姿勃发,不可小觑,云州百姓还曾将他的风流韵事编成了话本呢。”
“哦对了,他姓何名晟,字吧……叫……臻明,对!是臻明!”
顾晏钊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碗,茶水将衣袖都浇透了。
……
华垣街依旧人来人往。
顾晏钊站在人潮逆流中,心头乱糟糟的。
吴双全油腔滑调,废话讲了不少,却也把话说全了。
二十年前那场动乱,起源于一场天灾,决堤于一次民怨。
永和十六年,大旱,西南六州受天灾颗粒无收饿浮遍野,其中云州灾情最重,范围也最广。
百姓苦于岁收无望,聚云州府衙门前祈求朝廷救济却反遭暴力镇压,境内又有贪官污吏上下沆瀣一气,致使民不聊生怨气载道。
当年的云州府君霍宓,与乌梁山上狼牙峰匪头贺潼安勾结,纠结孽党数百众占据群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霍宓更是通过山匪之手长期假借匪祸抓壮丁修山间栈道向边关外域倒卖私盐,官匪相护可恨至极。
南山各部不堪其辱,云州信奉月赫里神的最大部落狼妜部落怒而起义,首领郎九君带领其余二十三部族悍然反抗,与各地府兵正面对抗,一路所战之地百姓纷纷加入,或击石相迎。
守军战意溃散,数战不敌节节败退,双方对峙溧水城,一时僵持不下。
城主卢津南奸猾狡诈,当即下令封死城门,又派谴私军趁夜出城上报霍宓,在城中大肆搜刮民脂,三日后卢津南接霍宓密令意图弃城而逃,令座下小将何臻明留下死守潥水。
卢津南治城不忠,驭下也无能,这些年能稳坐城主之位,一则是与州府交好,霍宓暗中扶持,二则也是最为重要的,他有何臻明。
何臻明当年才二十岁出头,年纪不大,却是惊人的天才,文可弄韬略,武能定沙场。
在此之前云州数十年未见这样优秀的年轻一辈,卢津南在一场地绅举办的论武会上一眼看中了他。
何臻明迅捷如狼,手中一杆淋云流火枪舞得虎啸风生,一人单挑十五战而不败,被卢津南谴四十校刀手以绊马索围捕押回城主府,后拜为中堂将,为他所用。
潥水之战,城下是手足父老,城上是血亲儿郎,无论输赢都两败俱伤,卢津南逃往云州后,将烂摊子甩给了何臻明,寄希望他能如剿匪一般杀尽起义军。
但何臻明却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他放出话来,不忍将枪尖向百姓,起义军只需派一人与他对阵,若他十招不胜,便开城投降,反之,起义军退回潥水之南。
起义军中有一女将,闻言提枪策马与他对战,二人打得难分胜负,十招未过,何臻明竟率先认输,冒死下令开仓放粮,当夜,更是孤身入起义军营劝降。
第二日,起义军归降。
第三日,都护府援军赶来,免了一场血战。
事情败露,先帝降罪,卢津南自知逃脱不过,为保霍宓,便在永林巷的那座宅子里伪造了何臻明参与匪祸的证据,将地契变为贿赂,一把火烧成毁证从有,企图把何臻明推至浪尖,拉他一同下地狱。
这招阴狠,实在防不胜防。
人人都以为他性命不保,何臻明却奇迹般未被牵扯分毫。
吴双全还奇怪道,咱们这位先帝真是神通广大慧眼识真,隔着千万里也能查明真相,不但将霍、卢二人严惩,更随军送来了赈灾粮,解了云州燃眉之急。
……
顾晏钊听完他这番话,再也淡定不下去,忙起身就走,连茶渍也忘了擦。
吴双全不知此人是谁,那是因为当年何臻明随父卸甲归隐后,就潜姓埋名,连京中亲故都很少联系。云州地偏,他的画像传世得少,在军中也只以少将军称,真名反而很少被提起。
但何臻明此人,实为大周名将何玉霆的长子,少年时就随父上阵,枪下叛军蛮夷亡魂数以千计。
其父与勇毅侯顾如锋忘年之交感情甚笃,二人更是号称天下双武,曾随先帝自皇子时南征北战二十余年,顾剑何枪出神入化无人能挡。
他是先帝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不信其心性品行。
自幼时一别匆匆数十载,自己竟然与他冥冥之中又有了交集,如何不令人吃惊。
永林巷的那座宅子在他名下,而那座宅子的饕餮卷草又与平宁府脱不开干系,这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者,似乎……
顾晏钊心中甚至隐隐觉得,何臻明与平宁府似乎也有某种隐晦的联系。
他思索半天没有头绪,又气恼自己草木皆兵,连晟哥都要无端地猜忌,真是不该。
此事还要与父亲再确认一遍,只听吴双全一面之词还不能认定,刚开始的那股震惊压下后,各种念头涌上心头,他又记起了昨日答应某人的事。
漫无目的走了一会,被人裹携着来到了一处小摊前,摊主正卖力地推售自家首饰,围观的几个姑娘或看或试戴,都兴致盎然笑意盈盈。
顾晏钊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确实有几件好物,他神色一动,拿起中间那支垫着棉布半包起来、通体莹白的玉簪,问道:“这支卖吗?”
摊主忙笑道:“公子,您眼光真好,这可是今年我家打得最好的一支簪子,青丝渐绾玉搔头,玉簪配美人,最是相得。公子是要买给心上人吗?可真有福气。”
顾晏钊摇了摇头,没去答他的讨喜话,默默付了钱,看了一眼簪子,把东西小心收在袖中,回身要走。
然而下一瞬,他就停住了脚步。
街边人如云,灯如海,皆飘飘无驻足,斜阳独倚西楼,照出天光一片缠绵绯红。
何殊尘鬓边用青带绾了发辫,长发在风中轻垂,一身直襟青袍,玉带封腰,衬得腰线瘦窄而轻盈。
隔着来往人群,他站在几步之外,背一把碧绿长琴,眉眼带着探寻的笑意,静静看着顾晏钊。
顾晏钊心头又泛起那股怪异的感觉,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人前。
“二公子,好巧啊。”
何殊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来逛街?”
“不巧。”
何殊尘愣了一下。
顾晏钊低声道:“在刘家弄坏了你的簪子,今日来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