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阳楼里能有什么东西。
火起时,楼内客人已经闻到烟味撤出去了大半,还有一小部分没来得及跑出去的,现在再想出去也早已无力回天。火借风起,风助火势,此时还能奇迹般被控制在这一栋楼和周围三间屋宅的小范围内,已经是老天保佑的结果了。
这种时候,保命才最要紧,身外之物都是浮云。
齐泰不明白他的意思:“瞭望台的红甲人方才鸣警过,这场火起因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还得等扑灭后才能查清楚,你让他们此时进去太冒险了,肉身怎么扛得住,黑甲是府君亲卫,府君要是知道……”
“这是府君的意思。”
齐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没听错,不然齐大人以为我怎么会亲自来。”秦观晁道:“北营还有些事情,府君本打算明日再启程回府,但下午突然收到两封密信,一封自然是齐大人您托人送来的……”
两封?
除了今日在府衙的几位,还有谁敢送信到北营?还有谁知道府君的去处?魏林倒是一直嚷嚷着要去面见府君,但这也不太可能,一方面他碍于符潭的命令不敢,二是因为齐泰已经送了信,他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那还有一封呢?”齐泰忙问。
秦观晁看了他一眼,坦言道:“不知道。”
“不知道?”齐泰道:“送信人呢?没有问清楚来历?”
“根本就没见到人。”秦观晁想起来就觉得荒唐,不停安抚马儿,没好气地道:“那信是绑着一支响箭射到哨亭木杆上的,挑在了巡逻换岗的时候,那会儿大家都在吃饭,守卫松懈,等反应过来,百步之外早就不见人影了。”
“那家伙聪明得很,在马尾上绑了蓬草和树枝,我派人去大致方向找时,地上除了有原地打转的蹄印,周围连块马粪都没留下。”
会有意识地躲开哨岗,又不忘清理蹄印防止追踪,对方很显然熟悉军营的布防。
但北营是什么地方?这胆子也太大了点。
齐泰心底一惊,讶然:“这到底是什么人……信上说了什么?”
秦观晁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祸水东引,速归。”
“大费周章只送来这几个字?祸水?东指的是醉阳楼,这还能理解,祸水又是什么?从哪里引来的祸?”
齐泰咂摸了一下,道:“难不成是在暗示有人要借火行鸡鸣狗盗之事?那何至于烧了这栋楼,醉阳楼这一片地乃是云州最繁华的地带,就这样毁了,实在是可恨。送信人既然知道要发生,还有充足的时间通知府君,为何不直接把信送到府衙提前阻止?”
秦观晁盯着前方的混乱,摇头道:“只怕,本就不是要阻止的。”
说话间,楼内突然一声爆响,齐泰往后退了几步,叫了一声:“再去装几只溅筒,换成盛水五石的大袋!”
跑过去的武侯扭头答道:“齐大人!这是恭桶装的水,您再往后退一退!”
齐泰连退几步,接着问道:“那算什么?难不成专程把府君叫回来看着?”
他道:“谁会有这种心思?”
“谁知道呢,那条子上就是这么写的。”秦观晁道:“府君看完后立即就动身了,还嘱咐一定带人进楼搜查。不是我非要进去,烧成这个样子了还没塌,可见里面是什么情况,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忍心。”
齐泰没来得及继续问府君要他找什么,答案已经自己出来了,先前进入楼内的黑甲人八人只出来了一个,从头到脚燃烧成了移动的火球,他从门内冲出来,扑倒在地打了几个滚,被武侯们七手八脚地用湿毡布打灭身上的火,带着浑身的烟熏火燎和焦臭气味踉跄了几步,跪倒在两人面前。
秦观晁连忙扶住他。
黑甲人好半天才稳住身体,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了半只被砸坏的弩机。
齐泰瞪大了眼睛:“这……这……”
秦观晁也有些意外,伸手接过来看了看,挑眉道:“还有呢?”
黑甲人咳出一口浓灰,擦了擦嘴唇,又翻找了一遍,从上衣内襟的夹缝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半露出几枚同样大小的铜片:“都在这里了,大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属下等人进入楼中都找遍了……没有活人了,我们在楼下的那层找到了弩机,府衙的五把一把不少,被……咳咳……被藏在水缸里盖了防火布,火太大带不走,属下只好拔下弦片带了回来。”
“但这把不是。”秦观晁接过布包收在怀里,左右端详着手中的半截弩机,它只剩下了后端的机架,被火烤得发烫发黑,他道:“这是哪里来的?”
“不清楚……”黑甲人道:“它和府衙的弩机完全不同,更大,也更精良。”
黑甲人伤的不轻,努力张开烧焦卷皮的嘴道:“我本想也拔下它的弦片带回来,可打开才发现里面是空的,情况紧急,只好先把机身带回来了。”
黑甲受训严苛,执行命令不会有一丝马虎错漏,因此不存在匆忙中遗失的问题,秦观晁把东西拿在手中,点点头:“好。”
他翻身上马,掉转马头,坐骑蹄步空踏了几下,被男人勒住制止了,他回过头又问了一句:“其他人呢?”
黑甲人道:“我们上来时火烧到了底下往上的楼梯口,楼梯被人泼了油,发生了爆炸,其他兄弟来不及走,只能把我送出来……”
秦观晁沉默了一下,收起先前跟齐泰说话时带着的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低声道:“知道了,明日再进去找一次,看看能不能找到有全尸的。”
火还未灭,等到明日它熄灭后再进去找尸首,根本不会有任何残骸还能留下来,几人都心知肚明,但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他叹了口气:“有骨灰也行,找到了送还本家入殓,抚恤会翻倍补偿给家里,你不用跟着了,今夜就回府衙去找医师疗伤吧。”
齐泰还有些发懵,见他要走,怔怔道:“你要去哪里?”
“回去复命。”
秦观晁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向北城门而去。
……
月光下,两匹骏马穿梭在暗林中,林间小道扬起沙尘,惊动了树上栖息的飞鸟,呼啦数声振翅飞往四面八方。
前马忽然一个急停,勒紧缰绳抬高了马蹄,枣红马嘶鸣转动,拦在了后马身前。
“府君,有人。”
黑暗中马蹄声逐渐清晰,林蔚持刀防卫,离得近了,才看见马背上一人压低身体御风而来,见到两人,扬声叫道:“府君!是我!”
林蔚收起刀,上前迎他:“事情办的怎么样?”
“不好说。”
秦观晁回了他一句,缓速来到岳雎身边,把黑甲人带出来的东西尽数交给岳雎,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退在一旁,静静等着府君发话。
岳雎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一直罩在阴影里眉头紧锁的脸,良久,才沉声道:“他果然等不及了。”
“对了!府君,还有一个。”
秦观晁伸手抚平衣襟褶皱,一摸胸口下两寸,才想起来去扶那名黑甲时,被对方匆忙往怀里塞了一样东西,他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双手递给岳雎。
岳雎接过去,打开那块脏兮兮的布料,被眼前的东西定住了目光。
见岳雎的表情过于凝固,秦观晁忍不住也看了一眼,但这下连他也愣住了。
那是什么东西?
女人的首饰?还是男人的戒指?
都不像。
月色青白,照映在岳雎手中,那块布展开摊平在掌心,中间赫然躺着一只被高温灼烧显得有些变形、但依稀能看清楚是窄口银环的东西。
唯一不同的是,环上还带着一只已经颜色发黑、双翅扭曲的四眼飞禽。
三个人六只眼睛,此时都有些疑惑。
耽误了这么一会,岳雎收起那只银环,正色道:“好了,此事随后再细问,有骑兵去救火暂时可以控制灾情,即刻回府。”
林蔚和秦观晁不敢多言,随即扬鞭跟在了岳雎身后。
……
夜风猎猎,吹得何殊尘一身白衣狂舞。
他站在畅春庭楼顶,抚摸屋脊的鸱吻兽,赤着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元柒跟在他身后,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会出事踩空。
“主君,回去吧,再过一会等眺望台反应过来,被发现就……”
何殊尘望着远处火光冲天、鼓声连连的高台,连渝江沉寂的水面都倒映着燃烧成光团的醉阳楼影子,他的整张脸被月色笼在朦胧的明暗变换里,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元柒一愣,才反应过来主君说的是那个武侯。
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她毫不犹豫就回答道:“登徒子……狡猾如蛇的家伙……”
何殊尘被她的较真逗笑了。
“是啊,他就是一条蛇。”
“修蛇久卧泥浆,一朝赴壑,欲系其尾,都只是徒劳罢了。”
“上京城里卧虎藏龙,他出生在那样一个虎狼窝里,若还敢出淤泥而不染,那就是有罪,你不合群,旁人自然就会群起而上撕咬你。”
元柒咬了咬嘴唇,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何殊尘回头看着她:“元柒,有些时候,是非对错不用辨得太过清楚。”
“为什么?”
何殊尘叹道:“因为这世道不教你有反抗的心,只会让你疼,跌倒了,剥筋抽骨疼到骨髓,怕了才能懂。”
“可是主君,元柒不懂,势单力薄没有能力反抗的会沦落为蝼蚁任人宰割,若换成至高上者,难道也要受这样的痛苦吗?”
“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也问过她这样的问题,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元柒摇了摇头。
脚下是畅春庭内的杀戮,鲜血顺着门缝流进了院子里,在月光照射下妖异恐怖。
他的手一寸寸划过石兽的翘尾鳞片,停在了它吞张的龙首上。
鸱吻避邪魇火,人们总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渺茫不可及的东西上。
何殊尘慢慢说道:“我母亲纯善,不忍看人间苦楚,叫我也怀其心救其苦,仁以为道,总会有因果循环得报。”
他轻笑了一声:“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尊宠权贵是人生来就有?你看我脚下这条路,染了多少人的血才走顺当。”
“我母亲一生行善救了无数人,最后却因求不得一颗救命的药而死。知他苦楚又如何?今日跪在脚下苦苦哀求我奉承惧怕我的,明日就会提起刀剑杀我,你挡的了一人的怨忿,挡不住一群人的诛伐。”
“他想要扳正本就不公的人心,而我想要踏平旁人规设的世道,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你看下面那些逃命的贵族们,不过都是世间戽斗想要吃人的兽,谁吞并谁,谁取代谁,这些人祖祖辈辈都在争,为了权势利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普通人连自保都是奢求,活着尚且可怜又可怖,谁又取笑谁。”
“元柒,我和他是一样的。”
他喃喃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
快马过云楼,经预留的小门入城,不出半柱香就到了府衙门口,三人下马,早有等着的仆役牵马为其照路。
同一时刻,一道黑影踩着他们进门的前一瞬,也落在了后院里。
张度已经睡了,门留了一条缝隙,顾晏钊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关好门躺进了矮炕靠墙的内侧。
身后鼾声停了下来。
顾晏钊的脊背一僵。
黑暗中,只听见唐止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玘哥。”
唐止宿醉后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困意,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你出去放水怎么也不带上门,这么冷的天,才一会儿就冻醒我了。”
顾晏钊一顿,翻过身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了:“都怪你的酒后劲太大,我下回注意。”
“没有下回了。”
角落里的人动了动,没出声,像是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轻颤了一下。
顾晏钊收回手,看了那人一眼,对唐止道:“知道了。”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