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你认错人了。”程遥青愣神一瞬,匆匆走开。
灰衣少女却不依不挠地跟了上来:“可是我爹爹说,年龄性别合得上,便是凌霜师姐……”
程遥青回身言简意赅:“错。”
灰衣少女嘴唇蠕蠕,还想再说什么,程遥青的身影已经从楼梯上绕下,眼见就要消失。
“不管你是谁!”少女急了,声音变高变窄,“既然与莫氏山庄有关,就得留下一叙。”
程遥青果然停住了脚步。脚下一顿,折返回来。
“什么事情?”
少女眼中亮起了光:“这事还要从昨天清风镖局那几个镖客说起……”
程遥青左右一觇,回身将少女拉入房间,掩上房门。
原来,这少女姓莫名蕊,乃是莫氏山庄如今的二把手的独生女儿。
论起辈分来,她是莫凌霜的侄女儿,须得叫程遥青一声师叔。
在经历了昨天那一场不愉快的打斗之后,青风镖局的男人们一直对莫蕊怀恨在心,夜半三更,就用迷烟管吹入了迷药,想要掳走少女报仇。
但是巧合的是,昨天莫蕊对程遥青的身份起了疑虑,半夜的时刻并不在房中,而是给她的父亲发了信函,询问山庄中是否有遗落在外的内门弟子。等她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几人鬼鬼祟祟闯入她的房门,身形恰与白日里那几个镖局的男人相仿。
莫蕊倒也胆大,她寻思青风镖局人不在屋内,恰好可以去看看他们押送的镖是什么,也可趁机做些手脚,来惩罚这些贼心不死的男人。
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那几个男人押送的不是一样物品,而是一个人。
书生模样,二十五六岁,姓江,自称是莫氏山庄大小姐莫凌霜曾经的订婚对象。
程遥青听到这里,眉头一皱。
莫蕊跑来说这件事,也许单纯是找个借口和程遥青搭上线,也许是分享信息,但是在程遥青眼里看来,这件事却不那么简单。
她把莫蕊安顿在外套间的椅凳上,自己则推门进入内室,对睡迷了的顾况道:“起来,来活了。”
昨夜一役,顾况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整个人有种玉山倾颓,洞房慵起的感觉。
程遥青见状,忍不住上手揉了揉。
“又来叨我。”顾况嘴里不情愿地嘟囔着,身体却很诚实地爬起来。
程遥青就这么欣赏着他肌理流畅的脊背,肌肉起伏,连穿上衣服的动作都那么赏心悦目。
真是捡了个宝。她心中暗想。
顾况拾掇整齐,三人一齐围在桌前把事情一对齐,顾况率先提出不对劲所在:“昨日我和师姐推断,请镖的人与淮南王妃徐家脱不了干系。而我在淮南王府中,又听说徐王妃与莫夫人互别苗头,彼此不对付。如今徐家送了这么个人上京,其必有患啊……”
程遥青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怎么办?”莫蕊眼睛一转,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去杀了那个姓江的。”
程遥青不禁失笑:“你杀了他,还有姓河的,姓海的。何必强扭,不如顺势而为。”
言罢,她解释道:“霜……莫夫人此人,我有过些许了解。她与江公子确实有过婚约之盟,不过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两人并没有私下见过面。倘若真的有人要用一桩已经废弃的婚约作筏子,只能说是捕风捉影,不攻自破。”
“我倒有个主意。”程遥青环顾二人,“不若顺水推舟,放他们到京城。莫蕊你写信给莫夫人,暗中提醒一二。”
莫蕊被程遥青前半段分析说服了,但是及了后半段,却摇摇头:“不阻挠可以,但我不放心姑姑。我想跟着他们上京去!”
少女手一拍桌子,手腕上银质莲花跳脱叮当响。
“你们呢?听起来,你们也是认识姑姑的人。”
“我们不去。”顾况抢话。
程遥青握住了他的手:“是的,我们正要回江南,就不去啦。”
“噢……”莫蕊明显有些失望,怯怯看了顾况一眼,没再提。
她站起来,谢过程遥青和顾况,拖着腰上弯刀就要走。程遥青看出少女眼中失望之意,心念一转,道:“不若你先随我们耽搁几日,我教你几招破敌的办法?”
莫蕊回头,眼眉神采飞扬,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
“莫氏山庄的刀法,第一讲究快,第二讲究重。你的刀虽快,却飘逸有余,沉郁不足。若是遇到青风镖局那帮使蛮力的,正面御敌,便会落入下风。”
程遥青一边指导,一边纠正莫蕊的发力习惯。
“三指扣刀,小指切分,拇指相抵。”
莫蕊一张芙蓉面绷得紧紧的,聚精会神。
“闭眼挥第一招,想象自己在深水潭中,弱水千流,抗击波涛之力。”程遥青两指捏住薄薄的刀刃,与莫蕊的劲力抗衡。
很快的,莫蕊的脸颊飞红,整个人似乎都要将力量压在刀上,却只能艰难地下刀三寸。
“是了。”程遥青缓缓卸力,莫蕊的刀停在半空中,“你的明月刀,最讲求刀法圆滑无锋,绵绵杀机暗蕴其中,绵里藏针,是你的道。”
莫蕊睁着清亮的大眼睛,她第一次听说,刀法也有道。
“而这一点,便是你此招的滞涩之处。如切磋琢磨般,一点点抹去刀法上的棱角,方显沉郁莹润的风格。”
“姐姐,你真应该去开宗立派。”莫蕊发自内心感叹道,“你说话切中肯綮,一点就通,比我爹爹不知道好多少!”
程遥青自然知道莫蕊的爹爹是谁。想当年,同辈甚至有些长辈,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不过很快地,她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以日计数。莫蕊所说的著书立名,开宗立派,却都需要积年累月的功夫。
她刚想开口,熟悉的昏黑又淹没了眼前的世界。
心头暗道一声糟糕。
莫蕊的刀劲力收不及时,冲她的面门砍了下来。
*
程遥青一睁眼,就是顾况冷邦邦一张脸。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递来了如往日一般的安神茶。安神茶入口苦涩,顾况以往一般都会配三两颗金丝党梅,这一次桌边盘却空空如也。
少女清亮的声音传来:“姐姐,你还好么?”
程遥青看到了着急忙慌凑上来的莫蕊。
“对不住,我的刀法太差,差点砍伤了你。要不是……要不是这位大哥使了好一招空手夺白刃,我就要犯下大错了!”莫蕊尾音有些颤抖,显然是慌了神。
程遥青转头看向顾况,只见他垂着眼不发生。她眼尖,觑见了顾况试图隐藏在身后的手心上,有一条红痕。
莫蕊殷切地看向程遥青。
程遥青却觉得自己再一次被一股无力的绝望席卷了。
这一次,无论她再开明,也劝不了顾况了。
“不过,姐姐,你是不是身上有什么疾恙,会忽然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莫蕊蹙起眉尖。
程遥青看向顾况,顾况避开她的眼神,她只好向莫蕊点点头:“是的,我们是去江南治病的。”
“那可巧了!”莫蕊蹦起来,拉着程遥青的袖子便道:“莫氏山庄上个月来了一名神医,专治梦中思虑,白日冶游之症。要我说,你们可真来对了地方。”
顾况刚才还暗淡的眼神忽然亮起:“他在哪?我现在就去请。”
莫蕊有些愣神,报出了莫氏山庄的地名。顾况想也没想,便提了剑出去,临走前还是瞪了程遥青一眼:“师姐,你不许再乱动了。”
屋内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匆匆离去。
莫氏山庄离这里不远,骑乌云踏雪奔袭,也不过三炷香时间。
大门被推开,年轻男子卷着凛冽的冷风进来,腋下还夹着一个人,就是莫蕊说的那个名医了。
名医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他成名已久,早就过了被人呼来喝去的阶段,想来是稳坐中堂,拈着三枚长须,对病人求见笑而不语的。
谁知今天遭逢梁上君子,把他整个人都偷了过来。
一路夹着夜色风雪,医者本就花白的头发变得更白了。
“晏平,怎么如此急躁。”榻上传来一个平稳的女声。
身后被人一提,医生直到,这便是自己要会诊的对象了。
观其神色,虽然眼底偶有青黑,但不掩其面容红润,精神饱满,头发乌黑油亮,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榻上女子见到医者畏畏缩缩,冲他莞尔一笑,撩起袖口露出手腕诊脉。
医者哆哆嗦嗦从随身医箱中掏出一套悬丝诊脉的器具,却被拒绝了:“大夫,与常人一般便是。”
医者应是,三指搭上程遥青脉搏。
程遥青看着医生的神色由轻松,慢慢变为疑惑,再变为凝重,最后整根花白的眉毛好像要打起结来,整张脸上的皱纹都入揉皱了的纸团纠结杂一起。
程遥青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轻叹一声。
那医者沉吟良久,终于发话:“姑娘这病症,老朽曾是药僮时,曾见过类似的症状。”
程遥青越过医者,看到顾况的眼睛噌一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