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行军艰难,等到先遣部队到达石泉镇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遍地的血腥被雨水冲掉了大半,一些断肢和尸体挂在烧焦的墙垣上,昭示着这里发生过怎样一起惨烈的屠杀。
顾况紧紧咬住牙,抵御着胃里翻涌的恶心呕吐感。
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实在苍白,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之前遇见的黑大个诸葛中转过脸问了他一句:“顾兄弟,你没事吧?”
顾况摇摇头:“还成。”
诸葛中的大掌在顾况的背上拍了拍,走开去。
顾况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抑制不住的恶心和悲伤。他低下头,脚底下的石板路沾着焦黑黏腻的痕迹,让他不由自主回到将军府被烧的那一个晚上。这里的一切,都是将军府纵火案的再一次重演。毫无怜悯的北狄军人,泼天的大火,肚肠倾泻一地的尸体,分外悲惨。
将军府受难那日,他被程遥青所救,看到最惨烈的状况,便是自己的小僮被活活打碎脑袋,脑浆迸裂,死在面前。
此时的景象就是他未曾看到的,将军府失火的后续。
顾况终于忍不住胸中的翻腾,早晨吃的油饼噎在喉头,酸水上涌。他落后两步,小跑离队,在一处略平整的地方哇地一声,把早上吃进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程遥青听到声音,往回看了一眼。
顾况像一只悲惨的蘑菇,蹲在地上,头一点一点的,看起来十分难受。
程遥青略一思忖,便知道他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她对身后的牛兰儿道:“你去看护下顾小公子。”
牛兰儿低声应了,程遥青拉紧缰绳,再次往前进发。
顾况听到身边落下两道轻轻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是个脸黄黄的陌生面孔。
“你是……?”顾况皱起眉毛。
“程副将教我来看看你。”牛兰儿简短答道。
顾况此时却猜出了她的身份:“你是牛七的女……孩子。”
牛兰儿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她得知父亲遭逢大难,内心痛苦无比,因而苦苦恳求程遥青,让她也参与此次行军,就算不能上前线杀敌,也要在后方看守供给,为父报仇。她不意此时身份被叫破,浑身隐隐显现出防备的样子。
顾况脸上的紧绷之色消融了不少:“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直起身来,脸上挂上一个惨淡的笑容:“伪装不错,可惜声音还是太细。”
牛兰儿咬住嘴唇。
“而且没有喉结。”
顾况指指她的脖子。
牛兰儿伸手摸摸颈下,垂下眼帘,道了一声谢。
顾况的眼光仿佛透过牛兰儿看到了牛七:“七叔曾经当过我的习武师傅。那时候我还小,不爱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天半个月未有寸进,可把他气得够呛。”
牛兰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说父亲怎么回北境之后头发都白了老多,原来是被不肖徒弟气的。”
顾况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他或许应该称呼牛兰儿为小师妹,但是显而易见的,这位师妹一提到受伤的父亲便难过,他也不便再回忆过往了。
往常健壮的,中气十足的习武师傅如今成了躺在担架上的血人,任谁都感到世事无常。
于是顾况话锋一转:“我的古兄弟呢?他没有随军前往?”
原来古择虽然来到军中,但是他的父亲在兵部任职,他算是士籍而非军籍,并没有同牛兰儿一样入虎贲军。
牛兰儿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两片彩霞:“他?他自然还在冀州……”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顾况的耳朵却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很轻,很细,婴儿的啼哭。
他刷地转头看向牛兰儿。
对方的眼神先是不解,眉头蹙起,随着顾况指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两人异口同声:
“还有活着的人!”
*
这确实是一个活着的人。
一个婴儿。
或许在北狄人屠城之后,他沉沉睡去,躲过了豺狼们的搜查。而大军过境,兵戈相撞,压住了婴儿细细的哭声。直到顾况恰巧跑到路边一吐,与牛兰儿闲聊两句,背后的军队走光了,方才显现出婴儿因饥寒交迫发出的小猫似的哭声。
顾况和牛兰儿是在一处倾圮的土墙下见到这个婴儿的。
小小的孩子,还裹在襁褓之中,连日雨水,已经将他的手脚冻得冰凉,脸庞青紫,气若游丝。
这个婴儿能活下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婴儿的身上,覆盖着他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头颅已经不知去向,头颈暴露的伤口创面整齐,显然是被一刀斩首。她的衣襟敞开,胸乳塞在婴儿的最终,显然临死之前还在给婴儿哺乳。这妇人的从背上到胸口还有一个碗大的创口,据军营里的老兵说,是北狄人屠城后,为了检验有无活口,进行的二次伤害。
或许是母亲倒下时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保护在身前,她身下埋藏的婴儿并没有被北狄人发现。
婴儿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亡,无知无觉地吮吸着母乳。母乳吸空了,便又将嘴凑上了母亲胸前的伤口,口中含入已经冰凉的鲜血。
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竟然捱到虎贲军来临的这一天。
老军医检查之后都啧啧称奇,道这孩子能活下来,简直是神迹。
军中的几位将领也前来看望这个孩子。或许对尸横遍野的石泉镇来说,一个活着的孩子,便是唯一一个好消息。
顾况也在探望的人群中看到了师姐。
几日行军下来,她本就不丰盈的脸颊更加瘦削了,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分倦色。
见到顾况前来,程遥青冲他招招手。
“那个婴儿怎么样了?”顾况急切地问。
石泉镇的惨状,也大大激起了军队的仇恨。在得知有一个婴儿存活的消息之后,士兵们一传十十传百,俱是关心这样一个孩子的现状。
程遥青没想到顾况第一个问的居然是这件事。她如实答道:“不甚好。连日多雨,这孩子现在正发高烧,婴孩脆弱,恐怕凶险。”
顾况低低地“嗯”了一声。
“明日咱们先锋营便要出征了,你怕不怕。”程遥青见顾况心情恹恹,用手勾勾他下巴上的软肉。
顾况的声音分外坚定:“我不怕,师姐。”
他抬起头,眼尾红红:“其实我小时候最不喜欢边塞诗,里头写‘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篙’,我看了便害怕。可是直到我亲自经历此情此景,方知从前逃避如蒙头走于悬崖之上,无异于一叶障目,实则危如累卵。”
语气变得斩钉截铁:“我血脉中流淌着将军顾氏的血液,我理应秣马厉兵,战长杀敌。”
*
与第一支北狄军队相遇的时间比顾况想象的要快。
这是顾况第一次在战场上遭遇北狄人。虽说是军队,可是他们看起来与泰赤乌部的北狄人别无二致,身着异族服饰,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唯一令人有些胆战心惊的,便是他们马肚子旁悬着的鼓鼓囊囊的皮袋子。随着马儿的走动,皮袋子一颠一颠,隐隐约约能看出里头塞满了圆圆的物事,底部还有干涸的褐色痕迹,令人看了心惊。
这里头怕是石泉镇百姓的头颅了。顾况与身边的诸葛中对视一眼,彼此心下闪过了然。
此时顾况等人正潜伏在一览无余的平原上,与那群北狄人相距不过千米。
太阳渐渐沉入无边草色,天空从淡淡的水红色变为醉汉脸蛋上的酡红。金乌西坠,皓月当升,偏生今天晚上是朔月,东边的天空连个月亮的影儿都没有。
程遥青率领的百人前锋,就埋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准备伏击这一群毫无察觉的北狄人。
每一个士兵口中都含着一枚铁枚。战士衔枚,目的是噤声,顾况在兵书上常常见到此招,今天是第一次亲身体验。
铁枚圆润,将整个口腔塞满,生铁的涩味充斥口腔,其气味连皮革囊袋中的水都不如。
顾况从小到大哪受得了这苦。
他甚至想过自己偷偷把铁枚吐出来,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可是内心最后一丝道德拦住了他。
军纪如山,军令如天,他再苦再累,也只能受着。
暮色很快就消散了。那群北狄人生起了篝火,只留了一个士兵站岗,其余人就着篝火大口吃肉喝酒,抚掌大笑。
顾况一行人处在下风口。北狄人炙肉的香气随风飘入他们的鼻孔中,虎贲军的战士们只有垂涎,却无一人随意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终于被熄灭,隐隐留下一点深红的灰烬还在燃烧。那伙北狄人钻进了营帐,终于进入了睡眠。
月黑风高,连往日里明亮的星星也暗淡了不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传来两声促织娘的鸣叫。
这是行动开始的暗号。
草叶莎莎,无风自动,顾况借着天地的一点微茫,匍匐前进。
鼻尖是草根泥土的腥味。
尖利的叶片划破了他的颊侧,在脸上留下尖细的伤口。
他们终于呈半包之势,围住了北狄人的营地。
相距不过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