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人做榜样,有心冒险的士兵都涌到营头那里去一一登记。这些营头基本都以洛北的亲兵充任,他们能写会算,铺开纸笔,记下一个个名字。这些士兵,有的是出于对洛北的敬仰,有的是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还有的则是为了保护家园和亲人。
那些无心参战,只是担忧自己前途的军人便回去休息。
暮色降临,人流分开,声音渐渐熄灭了。
听到四周渐渐安静,中军大帐中的众将都走了出来。巴彦和郭知运对洛北低头道礼,转身筹备出战的事情去了。高仙芝与他肩膀相撞,也不说一个字,就各自分别。
这一场营啸,终是在洛北手下消弭于无形。
吴钩迈着步向军营走来,只看到军营中一片洪流过后的纷乱。他面上露出些惊讶:“公子爷,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都没有。”洛北摆了摆手,笑道,“你这个军需官,应当是给我带来好消息了?”
“是,遵照公子爷的命令,马匹、粮草、骆驼等一应装备都已经备齐,只是冬衣还需要凑一凑,怕是要半月之后才能凑好。”
“好,下一批粮草和冬衣一起运来,不要再运到于阗了,就运到龟兹吧。”洛北道,“半月之后,我军应当会在那里驻扎。”
吴钩高声应是,转身而去,迎面差点撞上一身青袍,满脸苦笑的张孝嵩。两人各自道礼,又分头离开。
营帐中灯火连绵,人流密集却有序。张孝嵩望了一望四周,又看向洛北的眼睛,那双流金眼眸平静无波,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劝你收手,你也不会听的,是不是?”
当然不会。
洛北要的是一战定乾坤,是毕其功于一役,是西域的安定与秩序。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赌上一切。
如今他连“乌特特勤”这张牌都打了出来,算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押上了赌桌,此刻让他收手,怎么可能?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我可否问问你,你为什么议事时一言不发,现在又想要阻止我?”
张孝嵩是朝廷御史,他来到西域,便是代表大唐朝廷而来。之前高仙芝在帐中言辞激烈,行为坚决,倘若得到了张孝嵩的支持,就可以一举把洛北压制下去。
张孝嵩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刚刚不说话,是因为我与洛公子相交已深,我猜以洛公子为人,不至于行为太过出格,更不会背叛朝廷。”
“至于我刚刚为什么说话……因为你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张孝嵩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你在西域随随便便就可以调动数千人的军饷物资,你在于阗守军的权力甚至压过了大唐的军令,我甚至怀疑,如果你想,你可以现在调出一支私兵来,是不是?”
“私兵我可真的没有。”洛北神情平静,“我的亲兵你也看到了,就这二十八个人罢了。”
他言语坦诚,显然并无半分掩饰之意。张孝嵩也不疑他,只是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洛公子,何必和我较口舌之利?只是我想不明白,昔年在长安时尽心为朝廷尽忠的洛公子,怎么成了如今这幅自行其是,为所欲为的模样?”
洛北沉默着,没有立刻答他,只是望着远处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我知道我是拦不住你的。”张孝嵩苦笑了一声,“我想,这天下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论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和你同去。有个朝廷御史在你军中,你还背不上大逆不道,谋反叛乱的罪名。”
张孝嵩进士及第,名登榜眼,是出身清贵的天子门生,本来可以不被扯进这摊浑水里。他在朝中又是刚正不阿的孤直之臣,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不仅是肺腑之言,也是张孝嵩押上了自己的名誉。
洛北神情微动,凝望着张孝嵩道:“孝嵩……你本不必如此,我要率军穿越大漠,滔滔苦旅,恐怕你……”
“洛北。”张孝嵩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别忘了,我也是自小习武的人。当年若是不中第,我就会到边塞来从军。大漠你可以闯,你麾下将领和士兵可以闯,为什么我不能走?”
洛北神情动容,正色道:
“既然如此,孝嵩,你随我一起吧。”
景龙三年十一月初一,洛北率着五百自愿报名的于阗骑兵,穿越茫茫图伦碛,顺着玉河的河道而下,向北方的龟兹城而去。
这是个初雪后的晴日,龟兹城外的营帐中,处处张灯结彩,阿史那忠节换上一身宝蓝色的锦袍,把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条,带着部族一众将领,一道出迎大唐朝廷派来的使节,御史中丞冯嘉宾。
巳时三刻,一面面赤红色的大唐旗帜出现在地平线上,旗帜飞舞,照红了先锋军士的脸庞。他们驾着快马,向阿史那忠节的营帐通报冯嘉宾的行程:
“冯中丞已到二里外,尔等预备出迎。”
阿史那忠节笑着对一边的副将道:“这些年我们受了娑葛多少委屈,如今大唐朝廷为我们做主,这一战,我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副将低头应了,向后打出旗语。他身后的将领们齐声应诺,他们迅速整装,披上战甲,跨上战马,准备迎接大唐的使者。
阿史那忠节将自己的将领们排成两排,他们的目光如炬,铁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
众人向远处望去——
一柄象征大唐的旌节在风中飞舞。冯嘉宾一身绯色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他身后是绵延数里的骑队,载着大唐赐予突骑施的绫罗绸缎,铁器稻谷。
阿史那忠节率领着队伍迎上前去,双方在一片开阔地上互相道礼。
阿史那忠节翻身下马,大步向前,向冯嘉宾深深一拜。
“冯中丞远道而来,忠节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阿史那忠节学了几日汉话,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得顺畅无碍。
冯嘉宾面带微笑,也下了马回礼,语气平和而有力:“阿史那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奉圣上之命,特来此河口与将军相会,以示大唐对将军及突骑施的敬意。今日,我们共商大计,以图西域之安宁。”
他话音未落,远处升起一阵喊打喊杀声。一队队身着铁甲的精骑自周围的低地杀出,弓箭如雨纷纷射来。
“阿史那忠节!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嘉宾身边的卫队将他团团护在中央,摆开了迎战的姿态。
“使节莫要误会,这不是我的军队!”阿史那忠节抽出马刀,望向四周,他和自己的将领已离开众军驻扎的军队数百步,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敌军分为两半,想要抵抗也无能为力。他脸色一沉:“糟了。一定是娑葛的军队!”
“我此行如此机密,娑葛怎么会知道?”冯嘉宾神色一变。
还未来得及讨论什么,第一波箭雨已到眼前,几个将领来不及躲避,被箭矢射中,惨叫着倒地。阿史那忠节怒吼一声,挥舞着马刀,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击落。
“保护冯中丞!”阿史那忠节挥刀大喝,声音中充满了决绝和坚定。
如果冯嘉宾在这里遭遇不测,那阿史那忠节在大唐面前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冯嘉宾身边的卫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下,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们迅速组成了一道人墙,用盾牌和身体保护着冯嘉宾。
“阿史那将军,我们得撤退!”冯嘉宾的副将大声喊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阿史那忠节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必须先确保冯嘉宾的安全。他挥舞着马刀,带领着身边的士兵,开始向营地的方向撤退。
然而,娑葛的军队似乎早有准备,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阿史那忠节和冯嘉宾的部队团团围住。箭雨不断,骑兵的马蹄声如雷鸣,震耳欲聋。
阿史那忠节率领一众将领拔刀出鞘,与卫队一起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勇猛,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必死的决心。两边刀刃相碰,发出阵阵声响。
众将领虽然各个骁勇善战,娑葛的军队却如浪潮般无穷无尽,阿史那忠节手中的马刀一次次挥舞,几乎已有不支之态,天空中乌云密布,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场惨烈的战斗默哀。
大唐的旗帜无力地垂落在血染的土地上,被无情的风撕扯着。
四周的战场上,尸横遍野,士兵们的尸体交错着,有的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有的则静静地躺在那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盔甲和武器散落一地,被鲜血和泥土覆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阿史那忠节站在这片死亡的海洋中,他的战马已经倒下,他的盔甲上布满了战斗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再有昔日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痛。
远处,娑葛的军队正在清理战场,他们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与阿史那忠节的倒地旗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胜利者的欢呼声和战败者的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的画面。
几个副将拽着他:“将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史那忠节远望了一眼一片茫茫,趁着夜色,向远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