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镜夭依言摔碎了两碗药。银扬冷眼瞧着,一声不吭,空气里依旧是浓苦的药味,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镜夭用余光清楚地看到,银扬靠近床外侧的手指,在她摔碗的那一刻蜷了两下。
她走出门外,对一直守在门边不敢进的佩佩道:“明天把药给他放着,他会喝。”
“镜夭!……少主?”佩佩看她要走,叫住她:“明天我……”
“放心,”镜夭笑道,“他应该不会再冲你发脾气了。”
“不是!“佩佩解释,”你、你对银扬上仙他——“
镜夭一愣。
”嗯,是啊。“她回过神,”不过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估计就是我了。“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踏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转回身对佩佩嘱咐道:”明天你进去的时候,不要看他,也不要跟他说话,把碗放下就直接走,他——“
”我不去。“佩佩说。
”……怎么了?“
佩佩说:”我喜欢银扬上仙。“
镜夭沉默片刻:”我不是那个意思。佩佩,你误会了。“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在故意把机会让给她,把这当成了一种可怜的施舍。
“我没有误会,”佩佩仰起清秀面容,”我喜欢他,但我做不到。“
”……?“
”他风光无限的时候,我可以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他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佩佩笑了,”尽管他自己这么厉害,又有少君和……已故的银忱上仙在,也不需要我做什么。“
”在他出事之前,我也曾认为自己是满心热烈一腔孤勇地喜欢着他,而他究竟知不知道、又是怎么想的,我完全猜不透。他如此无为,既不戳破我,也没给我任何希望。我也曾暗暗埋怨过他,怎么能做到这么神经大条、这么快意自得?“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直躲在所谓的感情舒适区里的,其实是我。“佩佩通透道,”他遭此重创,只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心性骤变,我就吓得根本不敢面对。“
”这些天我每天都来,站在门口,看着你做的一切,想了很多。”她说,“可能我喜欢的根本不是他,而是追逐那道光的我。“
”我想要的,或许是成为光。“
镜夭看着她,眨了眨眼。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需要一个人,在乎他却不顾忌他,既敢给他递香囊,又敢拽他出泥潭,还敢当他面摔药碗。“佩佩禁不住笑起来,拉起镜夭的手,”少主,你做得好。“
镜夭脸上泛红,心底也泛起一阵热。
”明天起我就不来了!“佩佩轻松道。走之前,回头对镜夭说:”他会喜欢你的。“
”……佩佩?“
她吐了吐舌头:”仙子的直觉。“
神金坊果然大门紧闭。
”银筝果真是个怂货。“月烬辰道,”估计是知道你来过,避了风头,连带他人也躲到人间来了。“
焰熙安笑了笑:”还没查清楚,不一定是他做的。“
自从他们达成共识,仙京背后另有其人后,焰熙安就恨不得想把仙京对鎏金犯下的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那人身上。
因为……
“你还是帮仙京说话,”月烬辰皱眉看着他,“仙京的人在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他做的,也是他默许的。”
不无道理,可……
如果银忱在的话,也不会愿意相信是他做的吧。
焰熙安没再接话,转而道:“你说的‘补偿’……是什么?”
月烬辰弯了弯眉眼,拉起他的袖子去往潇湘馆对面的酒馆。
看到外面挂着大大的”酒“字幡旗,焰熙安微耸了耸鼻子,却什么也没说。
”月公子又来啦!“
月烬辰生得明艳,出手不凡,酒馆小二自然印象深刻,抬着张笑脸迎了上来。
他挑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对焰熙安说:”坐。“
小二连忙跟上来,手脚麻利地撂下肩上脏得辨不出原色的抹布擦桌子,边擦边问:”还跟上次一样,先来一壶销愁酿?“
这家伙……上回到底来喝了多少啊。
焰熙安不爱喝酒,酒量也差,可陪不了这风流君子。
……是不是上次在红涯镇认错人时自己点了壶酒,借酒浇心,被他误会了?
焰熙安踌躇着要不要开口,只听月烬辰干脆道:”你们这除了酒有没有别的?“
小二“啊?”了一声,停上手下动作。
月烬辰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向焰熙安:“他不爱喝酒。”
他没叫他“大人”,也没叫他“焰公子”,一出口,用的就是“他”。
焰熙安佯装盯着被小二用脏抹布擦得锃亮的桌子出神,没回话,心中不知为何有小小的雀跃。
“可是公子,我们这是酒馆……”小二为难道。
“啧,”月烬辰有些不高兴,“非要我教你们做生意?”
小二尴尬地站着。
月烬辰大手一挥:“去隔壁饭馆,买两份生浮圆子,再兑点你们店里的好酒。行不行?”
焰熙安猛地抬起头。
小二诧异道:“那公子为何不直接去隔壁吃现成的?”
“他家的酒不香。”月烬辰道。
……小二从没见过如此霸道的客人,却想到眼前人挥金不眨眼,看在钱的份儿上一咬牙应了。
月烬辰回过头,焰熙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眸光颤抖。
“怎么?”他笑道,“酒酿浮圆子也吃不得?”
焰熙安回过神:“不是。”顿了顿,又问:“你也爱吃这个?”
月烬辰挑了挑眉:“也?”
算了,别再认错了。
焰熙安摇了摇头。
月烬辰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够了吧,焰熙安。想腻味我也不是这样。”
“什么?”
他叹了口气:“世上哪会真的有这么相似的人。你故意的。”
焰熙安一愣,“我——”
世上哪会真的有这么相似的人。
他突然心念陡转,问:“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喝酒?”
月烬辰奇怪地看着他,抬指点在自己眼角:“我有眼睛。”
他有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吸人心魄。
焰熙安笑了。
不是就不是吧。时隔七年,运命浮沉,仍能得一人如此,未尝不好。
月烬辰托腮看他笑,十分不讲理地说:“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像’、‘也’、‘认错’之类的,说一次我灌你一次。”
”……“
酒酿浮圆子端上来了,纯白色。月烬辰努了努嘴,没拿勺子,就着托腮的姿势看着焰熙安吃。
”好吃吗?“
”……嗯。”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焰熙安整张脸都想埋进碗里了。浮圆子还很烫,一低头又是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他无处可逃。
他长得白,此刻面容连带耳根都泛起一阵难以忍耐的灼热。
月烬辰歪了歪头,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探他的脸:“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焰熙安握着勺子的手一僵。
他感到月烬辰的手在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也僵了。
方才被他自己用手指点过的眼尾突然浮起细碎闪亮的冰花纹。
勺中一颗浮圆子滚落到碗里,溅起几滴浓稠的热汤。焰熙安如梦初醒,扔下勺子,顺势不露痕迹地偏过脸。
月烬辰也回过神,飞快收回手,打趣道:”不会这也能醉?“
焰熙安口不择言地”嗯“了一声。
月烬辰没笑,忽而问:“那天在漠央山,你想和我说什么?”
啊?
“……”月烬辰抿了抿唇,“昏过去之前。”
焰熙安皱起眉,努力回想,半晌,放弃道:“忘记了。”
月烬辰不悦地眯起了眼。
“哟,二位姑娘,今儿怎么有空赏脸到我们这小酒馆来了——”
小二一声响亮的招呼打破了这边角落里含糊不明的气氛。
“少贫嘴,今晚没客,姑奶奶我心情差着呢,别找骂。”琪丽掀起腿边的裙子跨进来,山棱笑着跟在她后面。
她一进门就径直瞧见了月烬辰,翻了个白眼,却被山棱从后面撺着,不情愿地换了副面孔道:“哟,这不是有两个爹的月公子嘛?”
“……”山棱抚了抚额。
焰熙安不解地看向月烬辰,月烬辰凉凉笑道:“今天我心情还可以,不跟你计较。”
山棱忙走过来赔笑:“公子大量,今天的酒我们潇湘馆请了——”
月烬辰丝毫不买账:“好是好,可惜今天我们没上酒。”
山棱被堵了话,也不恼,反倒莞尔一笑:“公子方才说心情好,是找到心上人了吗?”
月烬辰脸色一僵。
这军反将得好啊。焰熙安玩味地看着他。
月烬辰对他做了个”看什么“的嘴型,脸色难看:“没有。”
“那山棱——”
“不用,”月烬辰飞快制止她,抬手按了按眉心:“赶紧走,别逼我说滚。”
“你不已经说了吗?”琪丽嘲道,“这人真有意思——哎?别拉我,山棱!”
山棱面上还挂着笑,力气大得出奇,拖着琪丽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道:“那就不打扰公子了,有空可以再来潇湘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月烬辰“啪”地一声隔空替小二关上了门,把山棱的声音隔在了外面。
小二战战兢兢地看他连站都没站起来,大门就关上了,吓得敢怒不敢言。
焰熙安好笑地看着一切风一样地发生完了,道:“你何必反应这么大?这些姑娘都这么说话惯了的。”
“……不关你事。”月烬辰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吃饱了么?”
焰熙安应了一声,还想继续追问:”真的?“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鎏金城同几个妇人说过”对情爱不感兴趣“,但那时他刚出漠央山没多久。出来待了这么长一段日子,说不定……
奇怪,他关心这个做什么?
月烬辰道:“什么真的?”
焰熙安沉默须臾:“心上人。”
”……嗯,“月烬辰心念一动,反问:”那你呢?“
焰熙安没立即应他。
有吗?不算有吧?
”心上有人,是什么感觉?“他问。
月烬辰漫不经心道:”不知道,懒得想。“
焰熙安却开始认真地想了。
心上人,应该就是时时刻刻想着的人吧。阿爹阿娘不算,阿姐不算,要替他们报仇的师父师娘也不算。
那……银忱算吗?
他的确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将他寻回,可他觉得那更多是出于害怕和愧疚,顶多再加上——想问他要个答案。
一枚冰凉额间吻的答案。
可最近他惊诧地发现,当在月烬辰身边的时候,有时候他会恍惚忘了要找银忱这件事。
会忘了想要找这个答案。
罪过啊。他想。怎么可以忘?
他不自觉摇了摇头,脸上现出苍白的难过。
月烬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眸色深深。
找银忱!
焰熙安猛然又想起什么,问:“你说,你什么时候到的漠央山、又是怎么到那的?”
听他这么一问,月烬辰怔了怔,难得的犹犹豫豫道:“我——”
还未来得及多说,他眼神骤地冻住。
“怎么了?”焰熙安问。
他冷冷摸上自己的耳垂,耳饰般点缀得恰到好处的冰晶闪烁着来者不善的光芒。
“小鬼,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