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站在桌前又把面前勾的这幅“玉兔撞树”添了几笔,然后转头看向窗外,闻见风里淡淡的桂花香气,有些出神。
“小姐——”秋霜快脚奔了进来。
颜瑾立刻把画笔一搁:“是姐姐回来了,还是爹那里有什么事?”
秋霜忙忙说道:“大小姐还没回来,大爷那里也没有别的事,不过——戚二公子来了!”
颜瑾一愣。
她记挂着父亲那边对祖母之事的反应,又万万不料戚廷晖会在这时候来登自家的门,不由地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问道:“他同谁一起来的?”
若是有戚府的长辈……不待她多想,秋霜已回道:“只戚公子一个人来的,带了几样时令礼物,说是替家里来谢小姐们。”
颜瑾沉默了半晌。
秋霜倒是有些激动:“小姐,戚二公子这回光明正大上门,想必你们的事是要近了。”又说,“原先你不想嫁去戚府是怕规矩多,但现下戚二公子举业不顺,说不准戚府的长辈正担心他被挑拣嘞,你嫁过去才是让他静下心来。”
颜瑾没有吭声,她突又觉得有些没了气力。
她扶着椅臂坐下来,目光不觉复落在眼前这幅刚刚勾了些许轮廓的画上,心想:早知没有这般奇怪的灯面,恐是他在笑话我往树上撞吧?
窗外此时忽又传来个丫鬟的声音道:“二小姐,间壁程家公子和娘子一道来家了,大奶奶差我来问小姐这里灯面画好了没,请你去厅里见客。”
颜瑾磨蹭地继续勾着那幅“玉兔撞树”。
过不多时,丫鬟红芙又得了李月芝的吩咐来催:“大奶奶说灯面暂不必着急,请小姐先过去。”
颜瑾霎时意识到什么,问道:“戚公子回了么?”
“大爷留了戚公子在家吃饭。”红芙这般回复。
颜瑾心下起伏地在屋里又坐了片刻,方才起身去了李月芝那里。
她一进门便发现张氏并不在座,反而听得祖母颜太太的声音迎面撞来:“你这里还是帮着好好找一找,若实在找不到便也罢了,但依我说家里总没有无缘无故遭的贼。”
颜瑾胸中一虚。
颜太太只看了她眼,便又继续沉色沉气地对李月芝说道:“程家那妇人,本非什么正经来历,料想为人也难安分,日后瑾姐还是要少与她来往。”
李月芝愣了下,还未回应,在傍边听着的郭琴儿却插了句嘴:“太太,那张娘子就再上不得台面,但应该也不至于做出这样事,不是说官人还要同程公子做买卖么?实在不行,我去应付程家这娘子吧。”
颜太太的脸色更沉了,回头便冷嘲道:“人家倒肯让你应付!”
郭琴儿倏地涨红了面皮,没再吭声。
颜太太临走时又对李月芝和颜瑾叮嘱道:“老爷这几日既去了观里修行,家里头也自该清静些,若有来走家串户的婆子、帮闲一类,就都拦了吧。”
待母女俩把人送出了门首,颜瑾旋状若平常地问道:“奶奶,张娘子人呢?”随后试探道,“祖母她……丢了东西么?”
“张娘子随程公子回去了。”李月芝踅回明间里坐下,一面说道,“你祖母说她房里丢了对银玉耳坠。”
她说着,嘴里轻叹了口气:“想是她正心情不好,才会因此要我们防备着张娘子。”
李月芝显然和郭琴儿的看法差不多,并不认为自有满头珠翠的张氏会打那普通银玉耳坠的主意,甚至还要专门来窃。
颜瑾听到此处,却自觉已大约明白了颜太太的想法。
“是啊。”她低声应道,“我们家里日常也不是只有张娘子才来,就光是昨日我还托了街口茶摊的汤婆往家送东西。”
李月芝点点头:“她昨日还进门还特意来问候过。”随后若有所思,也没有再说什么。
颜瑾亦是点到即止。按照颜瑛和她的这般计划,她们祖母心虚之下必然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汤氏身上,毕竟祖母的这段孽缘正是其在中间牵线传话。
何况上回姐姐颜瑛险些被人骗婚,也是多因这汤氏不够老实。
至于程家和张娘子,颜瑾想,或许祖母是因羞生恼,所以不愿面对吧。
她不免觉得对张氏有些过意不去,但想到程近约的缇卫身份和自己与他的那几分牵扯,又终是心生“便就如此吧”之念。
少些往来,也好。
“我让厨上在做桂花糖芋艿。”李月芝又开口说道,“待会好了,你就带着丫鬟送两碗去你父亲书房。”
颜瑾明白这“两碗”糖芋艿是有谁一份,低下眉眼,默应无声。
李月芝把她看了看,声音更缓:“这些日子,戚二公子对你的心意倒是明明白白,他此番科考不顺,听说他祖父又有了喜事,想来若要给你们攀亲,却是时机正好。”
颜瑾听着,心里忽闪过一丝怪异,不由地讶道:“奶奶也知晓他这回没有考好了?”
李月芝微顿,随手端起了旁边的茶盏:“他家里若是对他科考有信心,想必今日也不放他出来登我们家的门,再说戚老爷不还让莲姑看顾他的老来子么?以往戚府那里除了你爹偶尔主动去拜会,与我们没有这般往来。”
说罢,她便转而叮嘱道:“一会你去时记得让人另外多备些桂花糖给戚公子用,他头回来家里,偏巧遇上程公子过门来问那灯面,两人先前手谈了一局,听说他是输了。”
风里又飘来阵阵桂花香
其实这味道同往年并无什么区别,但偏偏颜瑾在今年认识了程近约,于是此刻她迎着这般盈盈香风,一边走,一边已不知是这段时间里第几回恨不得让自己忘了呼吸这回事。
她因为无法不呼吸,所以还是不禁又想起了他。
程近约身上的味道就像风起雨落后,她站在桂花树下闻到的那种气味,有一些散发着寒意的孤幽,又有一些微甜的抚慰。她总是不知到底是寒气重一些,还是甜味多一点。
她也不知程近约。
“颜二小姐!”戚廷晖看见她走进门的瞬间,立刻眼中发亮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颜瑾停住脚步,目光相撞之间忽然地想:眼前这个人,的确要简单许多,而且他还待她真心。
她向他浅浅低首示礼,然后向旁边的颜同文道:“爹,厨上做了些桂花糖芋艿,奶奶让我给你们送来。”
颜同文随意把头一点:“嗯,你放下去吧。”
戚廷晖闻言,脸上闪过抹急色,他好不容易见到颜瑾,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多谢颜大奶奶的善解人意,谁知反而一贯圆滑的颜同文今日却失了灵敏,眼见颜瑾又要被遣走,他忍不住自己接了话说道:“不知贵府的糖芋艿可有什么妙方?我闻着比外面的还香甜。”
颜瑾朝颜同文看了眼,方回道:“也没有什么妙方,公子喜欢就好。”说吧,她不经意瞥见后面桌上尚未收拾的残局,想到李月芝说戚廷晖下棋输给了程近约,于是略作斟酌,又问道,“戚公子也喜欢下棋么?”
她本想见机探一探他是否可能对算学感兴趣,然而戚廷晖才听着这个话头,原本欢喜的神色便是一滞,转息,方才又勉强牵了牵唇角说道:“我平日很少下棋。”随后反问道,“听说小姐在画灯面,可要我帮忙么?”
颜瑾正要说话,颜同文身边的小厮从外面走了进来,上覆道:“大爷,大小姐刚进家门,问大爷这里是否得空。”
颜瑾闻言,转过目光,在她们父亲那张神色复杂的脸上,约莫看到了一种应称之为“心虚”的东西。
***
程近约刚刚吩咐了管家再去买些灯笼来挂在院子里的那棵橘树上。
“买些灯面画得好看的,打眼一望就能看到的那种好看。”他只这一个要求。
张氏在旁边听着,好奇道:“公子怎么今日想起挂灯了,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我自到了这南江,想着有些人要倒霉,哪时不高兴?”程近约把眉一挑,随口说罢,便踅到树下掀了衣摆往石凳上一坐,又轻笑了声,说道,“不过有些人眼瞎,好赖不知,我寻思着给她照照明。”
张氏听明白了,委婉道:“其实颜二小姐也不知公子的好意,戚府既与东裴并列,这家门庭的官人,看起来也是很不错了。”
“到她陪着他们倒霉那日,还叫不错么?”程近约淡淡瞥了一眼过来,又语气凉凉地说道,“我给她挑的人家不满意,冲我扔石头,避如虎狼;倒把戚家那输不起的废物看得上眼。”
张氏再三犹豫,终是忍不住说道:“若是戚家公子科举得中,公子能不能想办法日后让他们外放,只做个翻不起风浪的小官,夫妻两人能安稳度日便是了。”
程近约皱起眉头,想也不想便道:“不能。”又觉“夫妻两人能安稳度日”这句刺耳,嘲讽地道,“那也要他们有机会考得上。”
“不是说那位戚大公子很有才学么?”张氏有些愕然。
一片叶子从枝上掉下来落在面前,程近约伸手拂去。
“考科举,能力是一回事,运道又是一回事。”他说着,停顿了两息,又静静续道,“这世上总有些运气不好的人。”
一辈子也没有机会。
拜谁所赐?
程近约攥紧了掌心。
“一会让他们把灯笼挂得高些。”他说道,“挂得高高地亮着,才让人眼里头亮堂,晓得要往远处望的道理。”
这时,有下属走来上覆道:“王氏已在让人收拾箱笼,打算搬回嫠节堂了。”
程近约半晌没有言语。少顷,他离座而起,静静站在树下,整个人几乎被大半阴影笼罩着。
张氏望着他,看见他似是将目光穿过了眼前的枝叶,又越过后面的围墙,落在了颜家院中的某片屋脊上。
“心都没有的人,记性倒是好。”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如河水流淌着,“跑得也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