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燎火光在城西那边染透了半边天,云昭站在高出的房檐上,只朝那边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又匆匆回过头去,往六合巷的方向奔去。
由于六巷七街之间的瓦舍排布得很紧密,几乎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就已经从西南角到了东北角。
云昭怀里还抱着一位姑娘,极为轻巧一个飞身就已经落进了那座熟悉的庭院。顾家的院落并不算特别昏暗,似乎有人专门留了两盏小灯,不知道是等谁回来呢。她环视四周,还是推开了客房的木门,伴随着一声轻轻的木门“吱呀”声,她紧接着又抬脚关上了房门,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没有丝毫耽搁犹豫,云昭快步走到床榻边,放下怀里的人,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这才揉了揉自己的臂膀。近来好些日子疏于练习,如今抱着一个柔弱的姑娘竟然都有些费力了。
夜色已深,云昭走出门时还听见了几声猫头鹰的叫声,或许是由于院落的油灯凑巧燃尽了,乍一出来外面有些昏暗无光。借着下弦月的月光,也只能隐约看见枝叶稀疏的小树透着斑斑斓斓的黑影,再配上幽暗天外的奇异咕叫声,显得整个秋夜都有些苍凉孤寂。
云昭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些不详的预感,这感觉颇为奇怪,毫无来由地令她心头一紧。
仿佛行将踏出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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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竹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算不上舒服的硬床上,身上的被子甚至连个花纹都不饰,白皙的粗布样式,若不是这整间屋子都有些书香气派,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丢到什么野地方去了。
整天锦衣玉食习惯了,许竹君哪里知道野地方的人都过着什么苦日子,甚至哪会有御寒的被子给睡。
当然她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能打量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什么错事。
她狠狠地在心里懊悔了一下自己的那番做派,又重新紧张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云家吗?
许竹君扶着自己落枕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疼得极厉害。她翻下床去,心也跳得很快,她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听了听外头的声音,这才轻轻打开了房门。
刚要迈出一步,便有一位小丫头笑着瞧着她。
一身玫红色的衣裳衬得晚儿有些俏皮可爱,她扎着两只发髻,笑起来眼睛像是月牙一样。她的声音也娇俏亲切,热情地问候道:“许姑娘醒啦?我家姑娘正在屋里等着您呢,昨晚睡得可好?”
许竹君的神情似乎很是疑惑,“你家,姑娘?”
“哦!”晚儿压低声音说:“就是顾夫人呀,大人不在家我才敢这样叫,若是给太傅大人听见了定然免不了一顿责问。”
“顾夫人?”这令许竹君更加迷惑了,“我昨晚不是——”
晚儿及时截住了她的话,解释道:“许姑娘勿怪,我家夫人并非不想与姑娘彻夜长谈,只是她身子骨实在病弱,这会儿才刚起来。请许姑娘放心,晚儿已经跟贵府去过信儿了,相国大人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许竹君的面色骤然煞白不已——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昨晚的疯狂举动。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然下去,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那个人。
她问:“可以让我见见你家夫人吗?”
“这边请。”
许竹君跟着晚儿绕过曲水流畅的小亭子,才来到东院,东院的墙角处种了一株银杏树,树叶金灿灿的,像阳光一样,秋风吹过,落叶纷飞,也像阳光一样漫洒开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建造这座庭院的匠人也是费心了。
不过许竹君没心思想这些东西,她满脑子都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这个丫头口里的顾夫人。
怎么听她的意思,是自己来找的这位顾夫人呢?可是她并不认识什么顾夫人。
她心里的迷雾在见到云昭的那一刹那便顷刻消散去了——这张面孔可太熟悉了!
虽说她昨晚见到云骁的时候四周昏暗得要死,可好歹也看清了他的五官轮廓,大体的模样还是有印象的。而自己面前这位面容苍白,不住咳嗽的姑娘,与昨日那位简直太像了!
许竹君早就听说过云骁的这位病弱妹子,可惜她的病名实在远扬,因此也没有机会见过,就连圣上赐婚一事她也只是听凌千秋提过一嘴。
云昭拢了拢衣袖,邀她道:“许姑娘,坐。”
许竹君努力从记忆里寻找她的名字:“云……昭?”她见对面那人点了点头,又问:“是你哥哥送我来的?”
“是。”云昭垂着眼帘,颇有一种慵懒病态的姿态,“竹君实在糊涂,直接来找我不就好了,我说什么哥哥一向都是听的。”说罢又掩着咳了好几声,咳完又说:“令尊若是来了,你只管说是来找我的,切记切记。”
许竹君深深地望着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帮我,我们不认识。”
云昭说:“现在认识了。”
“我总觉得。”许竹君突然开口道:“见到你很亲近。”
云昭不知道是哪里给她的错觉,又连着咳嗽了两声,忽然就想起了姑母在皇宫里头也是这样装病的……一个家里头果然养不出两种人啊。
“一会儿见到相国大人,竹君应该知道怎么说吧?”
“自然,我昨晚离开家后,便来找了姑娘,与尔相谈甚欢,忘了归路。”
果然,刚用过早膳,许相国便匆匆赶来了,还带着一些手下,其中便包括昨夜到云家找人的沈吟。
刚见到他的时候,许竹君的脸色便有些不太正常,似乎是在故意避开看向那人的目光,又忍不住朝他那边望了两眼。不过那人站在许相国的侧后方,因此这目光倒也显得不是多么刻意和奇怪。许相国看见了也只道是自家女儿认错态度诚恳。
她看过去许多眼,可是那个人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过。许竹君微微牵了牵嘴角,显得这个笑容都有些发着苦泛着涩。
见面免不得要说一些客套话,云昭不想陪着说这些无聊的东西,便借着咳嗽的由头避而不谈。
装病这一招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计谋啊。
这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伏在云昭腿边,递给她一颗纸包糖,还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吃,不咳了。”
云昭嗅到了梨膏糖的味道,浅笑着接过来小女孩手里的糖块,甚至还忍不住柔下声音来问她:“你是谁家的小孩呀,好生乖巧懂事。”
“小女沈晞,让各位见笑了。”沈吟缓步而出,依然是那一袭雪白的衣袍,仿若不沾染任何一丝世俗气息,就连形态容貌都是那样的清冷孤傲,可他本该含霜的眉眼却带着一丝宠溺的温柔笑意,甚至还对那个小女孩和煦道:“阿囡,快过来。”
这一声呼唤比之晴天霹雳也差不了多少,许竹君望着他的眼睛,一时愣在原地。
她竟不知……她心悦沈吟那么久,望着他的身影,朝他走了那么些步,她实在走累了。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明明就有些汹涌和欢喜,却从没有给过她丝毫回应。那为什么那日在树下他要叫住她?为什么那日在街上要替自己出头?为什么要珍藏吟诵她写的诗?可他分明就是在后退的,分明就是在躲着自己。
她一直不理解,如果真的心悦为什么要躲?
原来都是有原因的,原来他都有孩子了……那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坚持算什么?
许竹君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骤然一缩,她看着沈吟揽住自己的女儿,耐心地用洁白无瑕的手绢拭去她的鼻涕泡,那眼神简直要柔软得掐出水来。
怪不得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心情,怪不得他昨晚来的那样积极,怪不得他急于促成这门婚事,甚至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她岂能辜负他的这份心意?
“父亲大人。”许竹君看向许相国,“女儿只是来寻昭妹妹聊聊天,不成想相谈甚欢,这才耽误了归期。”
她又拉起云昭的握住梨膏糖的手,显得极为亲近和熟络,和缓道:“以后讲不定就是一家人了,我常来找妹妹就是了。”
“咳咳。”云昭可不想找这个麻烦,她轻轻摇了摇手,“我知道姐姐不忍见我病中孤苦,只是昭儿体弱,实在是怕扫了竹君姐姐的兴致。”
相国大人爽朗一笑,似乎是有些欢喜,他一改进门的阴沉,对云昭说:“小女不懂事,实在是叨扰了。不过我看顾夫人这段时日将养得不错,贵妃娘娘也托了老臣前来问候一下。”
云昭也配合地咳嗽了一下,语气弱弱道:“劳贵妃娘娘挂记,还请相国大人替我谢过娘娘好意。”
“既要道谢,顾夫人应当亲自进宫一趟才是。”
许相国似乎意有所指,说这话时连旁边牵小孩的沈吟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咳咳,并非不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晚儿——”云昭搀住晚儿的手臂,衣袂翩跹,身子在秋风里竟显得有些单薄。
“顾夫人。”相国大人置手一笑,认真地看着云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贵妃娘娘有请。”
“相国大人这是何意?”云昭只偏过头去,目光有些冷冽,“皇后娘娘尚且体恤我体弱多病,不曾说过什么。”她萧贵妃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沈吟皱了皱眉头,这位萧贵妃始终是个变数,无缘无故邀云昭进宫是什么道理?难道就不怕染上什么顽疾吗?
还是说她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