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七刻,是冷的。
风和骆萱都是冷的。
烟花绽开了,远处的天际有灿烂的烟霞,可她已经没有光了。
整个梧阳城里都是吵闹的,可是在他们的眼里却静悄悄的。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梧阳城的闹秋夜如死一般的沉寂。
拿着兔子灯的小女孩个子小小的,她穿着好看的玫红色衣裳走过,却在这四个异乡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小女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笑着把手里头提着的兔子灯递给骆萱,可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接了……
小女孩似乎很困惑,她有些迟疑着要不要再把手收回去,便听见旁边的一位哥哥说:“谢谢你,小妹妹,姐姐睡着了,我替你给她好不好?”
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递过去兔子灯便笑嘻嘻地跑开了,还蹦蹦跳跳地跟他们招手再见。
云昭望着小孩子的背影,微微出神,骆萱的小时候,或许也是个这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小兔子的灯光很微弱,仅仅只能照亮她那张好看的脸。此刻,她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的骄纵不讲理,昏黄的灯光也衬得她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她安静得不像话,她这辈子都没有像这般静过。
这样盛大的庆收佳节里,难过却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谟吉怀里抱着阿姐,骆萱缩在弟弟的怀抱里,小小的一只,像是一碰就碎。在人潮拥挤里,他们慢慢地往回挪步——已经不必着急了。
云昭垂着头,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骆萱拉开自己时的情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佑”,为什么周围那样吵,为什么他们要来凑这个热闹?为什么……
缠着她做驸马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啊……
归京的路上,谟吉抱着他的阿姐坐在马车里,他们随着路途的崎岖上下颠簸着。他用手护住姐姐的头,尽量不让她磕到马车上。
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哼一句归家的小调,就连马儿的嘶鸣声此刻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刺耳。
长长久久的路在昏天黑地赶着,已经过了好几个沾满霜露的秋夜,可谟吉就是不肯放开他的姐姐。
他说,他要葬她到草原去。
谟吉还在胡乱说着些稀奇古怪的傻话。他说,那个人,他一定要手刃那个人。
他记得那个背影。
在八月十二日的昏定,浩浩荡荡的使团队伍以及迎送军兵们终于来到了京城。
不知道长王他们是不是早就和京中互通过了书信,原本定下的热热闹闹的迎接仪式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官兵们拦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为队伍开路。
听闻大将军带队回来了,云昭的两个丫头也高兴极了,已经准备好了许多热水,若是小姐今晚回顾家的话,正好就可以用得上了。
只是晚儿和秋霜却没有想到,大将军回来第一件事既不是回宫述职,也不去皇上面前请罪,而是快马加鞭地跑回到了顾家,只为来拿一套大婚时候她连穿都没穿过的嫁衣。
两个丫头很是疑惑,不是一般的疑惑,好好的翻那个出来干什么?不过她们看小姐的脸色似乎很不好,也就没敢多问,赶忙回屋找出来拿给了云昭。
等拿到了那套繁重复杂的红色嫁衣,云昭又快马赶到给使团安排好的驿站里。
黄昏已然入定,天色昏沉,纵马长街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这不,在六合巷的拐角处,云昭便差点撞倒了一个人,她没有时间回头,不过她知道自己好像不小心打翻了人家的东西,因此高声向他道歉。
声音砸进秦川的耳朵里,他有些发懵,他还没看清楚是谁,那道身影便如射出的弓箭,瞬息间便已经跑没影了。不过那个声音,混着秋天萧瑟的风砸进耳朵里,他还是觉得有些熟悉。
没工夫细想了,秦川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画轴。明天就是进宫当画师的第一天,这些画卷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呀。
————
替骆萱换上她向往已久的嫁衣,梳妆,打扮,妥善地盛放入棺椁。她手里还攥着那支玉兰花簪子,相衬之下,显得她的手指有些煞白。
在棺盖合上之前,她都像活着一般,美好,漂亮,动人,她着一袭红衣盛装,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可盖上棺盖的那一刹那,她的死亡又变得具象化了,变成了一口规规矩矩冰冰凉凉方方正正的棺材。
死,死的可悲遮笼过来。
谟吉小王子枕在棺木上面,安安静静地枕在上面,不知道是在和阿姐谈天,还是太累了睡着了。
没人知道他在默默地流眼泪,泪水还渗进木头的纹路里,纤维也被浸得想要胀开。
深蓝色的黑夜如同死一般的静谧,秋天没有了那么多虫子的喧嚣。寂静的夜如死了一般黑暗。死了,空了,也便静了。
八月十三日丑时,灵房还是那样明亮透彻。
八月十三日寅时,守灵的人一夜未眠。
八月十三日卯时,外面的天还是很黑,可他们却要准备去面见皇上了。
云昭没心思去想一会儿上朝的时候会被皇上判个什么罪名。
天很快就会亮了,顺着兴元殿的高台拾级而上,多的是官服高帽,挥手寒暄。
节哀——
这两个字是今天谟吉听到最多的汉字。
节你娘的哀!他的笑根本堆不起来,他的目光狠戾得几乎想要杀人。
就连皇上也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又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把气全都出在了云大将军的身上。
咱的这位将军做得是真的好啊!当初莫名其妙消失了不说,后来又一言不发地自己跑去了西北接人,如今北狄的公主殿下又当着他的面死了,而且还死在了大兴的地盘,这让皇帝如何不气?怎能不怒?
该罚!必须罚!不罚不怒怎么给人家北狄王子一个交代?革职,现在就革职!
飞鸟尽,良弓藏。这西北的仗都打完了,边威大军怎么可能还放在云家的手里?皇帝早就想收了她的兵权了,如今正好有个非同寻常的名头,因此他在心里也缅怀了一句这位死得其所的骆萱公主。
收了云昭的兵权兵符还不够,皇帝还勒令她闭门思过三个月。
若不是谟吉替云昭求情,只怕是八月十五的宫宴大戏她都赶不上了。
————
也不知道陈王是怎么想的,这几日迟迟都没有动静。
眼见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北狄的使团忙忙碌碌地准备献舞献乐的事宜,太子殿下则派了许多暗卫在私底下保护着谟吉。
顾文若也已经被太子调去了东宫那边,现在是少傅还是什么的官职,总之他已经跟云昭他们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代望山和云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样是赋闲在家。但是明天的那场宫宴,云昭一定得参加的,她手里还握着那封通敌叛国的罪己书。
李寅,濉河之痛,七年之恨,还有“李佑”杀死骆萱的仇,也该一齐算算了。
……
可李寅没有想到,他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子兄长,居然派了那么多高手保护那个北狄来的王子?
“废物!”他怒斥着跪在地上的“李佑”,连声音都有些颤抖,“我给过你一条命,连我儿子的命你都拿了,你欠我多少?你说!现在连个人你都杀不了!废物!”
“陈王殿下。”卢旸有着和李容相似的身形,又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蠢,嘴角阴沉沉地笑着,显得很可怖。他的声音也跟沾了血腥味儿的刀子一样骇人,微微有些哑的声音从他的嗓子眼里冒出来,他说:“既如此,明日宫宴之上,我一定杀得了他。”
“呵,宫宴之上?你个废物就不会动脑子想想吗?大殿之上就算你能出手,那你我还如何脱得了干系!”
卢旸又是阴狠狠一笑:“必是不会连累到殿下的。”
他想,成则青史留名矣,败则死得恢宏矣,怎么算都不亏啊。
————
黄昏渐沉,中秋的宫宴之上,乐师奏乐,舞者起舞。美女如云,莺莺燕燕,好不精彩纷呈。
李寅并不放心卢旸的计划,他又铤而走险,在谟吉王子的酒盏里头下了毒。
如今他正死死盯住谟吉的酒壶,他回想着自己这一路的所作所为。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如今能与太子殿下平起平坐的位置,今日必不能跌下去。
壶里的清酒倾倒而出,也倾泻出李寅心里的畅快。他属实是病急乱投医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焦急灼热,还是被人察觉到了什么,那杯酒刚要凑到谟吉的嘴边,又被他给放回到了桌案上。
李寅紧张地攥住了手里的酒杯,面上却仍旧是笑着的。他和谟吉不小心对视一眼,只好举杯邀了对方一下,对方却跟没看见似的,并不承他这份意。
这时,一名舞女的长袖不小心甩到了谟吉的案上,那只酒盏也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尖厉的响声。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