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起把她抬到床上……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白素珍起身下床,把房门闩牢,又找来一根木杠顶着,叫儿子在房间里保护她。
加根只好和衣躺在母亲脚头。
夜已经很深了。他思潮翻滚,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多灾多难的家,想起走过的洒满泪水的二十个春秋,他就伤心。不是说“祸兮,福所倚”吗?可他为什么总是挣扎在痛苦的深渊?福为什么就和他无缘呢?童年时代,他失去母爱,成为一个受人怜悯的“冇娘伢”。少年时代,他很少享受到天伦之乐。如今,又要在父母无益的纷争中,扮演左右为难的角色。他羡慕别人温暖幸福的家庭,渴望得到爱----人与人之间真挚的爱!但是,哪一天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呢?
望着漆黑的房顶,他感到茫然。
加根恨父亲自私自利,凶狠残忍,也不支持母亲大吵大闹。他知道母亲无非是为了争夺奶奶的遗产,出一口怨气。
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后的日子,总还得往前过呀!更何况,加林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四月份要参加自学考试。业余写作一直没有起色,投出去稿子都杳如黄鹤。做饭的煤油又快烧完了,家务事真是永远也做不完。红梅马上要去武汉参加面授……春节过后,他们还要结婚。房子没着落,家具没开始打,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
多少麻烦事和愁肠事在等着他啊!
本来,他是准备利用寒假回王李村过年的机会,与王厚义和胡月娥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情,争取得到家里的帮助。他昨天小心翼翼向父亲表达了这层意思,王厚义却硬邦邦回答:“家里没钱!”
“你暑假时不是说,我结婚时家里给三百元钱么?我现在也不要你兑现之前的承诺,多少帮一点儿。我现在确实遇到困难了,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加根据理力争。
“家里没钱!”王厚义还是那句话。
加根心里发毛,火气也上来了:“有钱没钱你自己知道!钱是你挣的,给不给是你的自由。但是,拆老屋多余的木料哪儿去了?那是王家的祖业。我是王家的后人,用那些木料打家具,总不过分吧?”
厚义两只眼睛鼓得像灯笼,破口大骂:“你管那些木料哪儿去了?老子处理木料,未必还要跟你个小狗日的商量?”
的确,家里堆积如山的两屋子木料,早已无影无踪。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气呼呼地告诉孙儿:加花出生时,队里罚款五百元,是卖木料筹的;潜江的厚德结婚时,厚义送了满满一汽车木料到江汉农场……
同胞弟弟结婚,厚义能够那么慷慨地送木料;轮到自己的儿子结婚,他却一毛不拔。
天下有这样做老人的么?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
看到父子俩剑拔弩张,胡月娥挤出笑容装好人。
她劝加根学聪明一点儿,给潜江的大伯大妈、三叔三婶写信,告诉他们要结婚的消息,接他们回王李村参加婚礼。
“舌头打个滚,叫人不折本。你在信里把话说好听一点儿,态度诚恳一些。大伯和三叔条件那么好,一人帮你一点儿,结婚的钱不就有了?”胡月娥显出非常有经验的样子,开导加根。
加根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让他向潜江的伯伯叔叔们低头,才是王厚义和胡月娥的真正目的。
这是不可能的。他绝对不会去求那几个与他有血缘关系、却没有感情的伯伯叔叔。
这些年,厚义一直在试图培养加根与江汉农场亲人之间的感情,希望儿子融入江汉农场那个大家庭,但这种努力一直没有实质性进展。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加根始终与潜江的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和堂弟堂妹们亲热不起来。
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没有缘分吧!
临近十二点,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炸得人耳朵发麻。
王厚义在堂屋里乒乒乓乓地准备出巡,迎接新年。
搬一张小木桌到大门口,搁上烛台和香炉,摆好酒壶、汤勺和碗筷,点燃蜡烛,插好香,再用圆盘端出插着筷子的卤猪头、烧全鱼和几个凉菜。在三个酒盅里斟满酒,就开始烧香化纸,面对着熊熊的火堆磕头作揖,口里喃喃地说出心愿。最后是放鞭炮。
加根小时候,每看到父亲把额头挨到地面磕头的时候,总免不了暗自发笑。看到父亲那么严肃认真,毕恭毕敬,敬畏虔诚,他就感到疑惑,未必世界上真的有菩萨和神仙?今天,他没有出去,静静地躺在床上,为天亮之后能否太平而忧心忡忡。
白素珍也没有睡着。
她不停地翻动身体,时不时唉声叹气,主动与儿子拉起话来了。
她说,加枝毕业后留校工作,在北京定居了。还交了个男朋友,同班同学,黑龙江鹤岗人,叫张德林。张德林考上了研究生,准备去美国留学。春节期间,他们要去广州中山大学补习外语,都没有回保定。马杰来信说春节要值班,也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唐山。
保定的家里也不太平,接二连三出状况。
先是马军生病,持续不断高烧,在部队干休所卫生室打了好几天吊针,也不见好转,并引发病毒性腿痛,完全不能走路。只得转到保定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二十多天。马军刚出院,马颖又生病了。舌头上长满了小泡泡,吃东西就疼,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马红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找工作接连受挫,托了好多人,零零碎碎花了八十多元钱送礼,至今没有着落。
前不久,一家计算机开发公司来找部队干休所,想租干休所闲置的房子办公经营。白素珍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怂恿老马以权谋私,利用房屋出租的机会把马红塞进这家公司。
老马觉得这样做欠妥,影响不好,没有答应。
白素珍于是天天在他耳边聒噪,唠叨,还蛊惑马红哭着找他闹。
老实本分的马所长被两个女人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地向对方提了要求。
没想到,承租人答应得非常爽快,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能租到部队干休所的房子,他们一定把马红招进公司,让她在办公室里干轻松活儿,月薪一百元。
老马喜出望外,马上把这消息告诉家人。
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白素珍还得意洋洋地表扬老马木鱼脑袋终于开了窍。
结果呢?租房协议签订之后,承租人却变卦,不愿意招收马红。理由是马红学历太低,不懂计算机。
白素珍恼火至极,天天为这事生闷气。明知道被别人耍了,又没办法找别人理论。
“我腊月二十七带着马颖到武汉,把她放在冯阿姨家里。也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在别人家里听不听话。”白素珍特别担心小女儿。
冯阿姨就是“四清”运动时在王加根家里住过的冯婷婷。正是这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帮助她与王厚义离了婚,并且强令王厚义返回江汉农场。
冯婷婷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工作。结婚后,定居在武汉。她眼下是湖北省司法厅工作,副处级干部。老公在湖北省人事厅当处长。
因为王李村的那段情缘,白素珍一直与冯婷婷保持着书信联系,两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这次与王厚义打官司,白素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征求冯婷婷的意见,寻求她的帮助,回湖北的第一站,也选择了她家。
王加根听过母亲的絮叨,就埋怨她固执。说她春节不好好在保定过年,偏要回湖北胡闹,完全是自寻烦恼。
“胡闹?我怎么是胡闹?奶奶的仇没报,仇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怎么可能在保定安心过年?”白素珍振振有词地反驳。
王加根没有接言,劝告母亲,大年初一莫吵莫闹。
白素珍说,这次回,本来就没打算和王厚义吵架。上次回来参加养母的葬礼过于仓促,来去匆匆,没有搞清养母生前的生活状况,没有查清养母喝药自杀的真正原因。她想利用春节期间调查取证,顺便拜望一下多年没见面的乡亲。只要王厚义不找她的麻烦,她是不会闹的。
听到这儿,王加根勉强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他吵醒了。
因为是新香,王李村的男女老少一大早都来加根家祭奠。大伙儿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堂屋地面的草甸子上,磕头作揖,上香。
王厚义一直跪在地上趴着,脑袋顶地面,向乡亲们还礼。
白素珍对这些空洞的礼节不屑一顾。
她愤愤不平地说,看到王厚义猴子一样地趴在地上,恨不得跑过去,朝他的屁股踢两脚。她没有理会前来祭奠的人们,自顾自地刷牙、洗脸。然后,提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糖果和烟酒,出了大门。
王厚义见此,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她这是去收买人心。
王加根丝毫也感觉不到新年的快乐,更没有心思外出拜年。他呆呆地坐在家里,百无聊赖,不知道干什么是好。
春节前,他曾收到过姐姐加枝的来信。
加枝说,长辈的恩怨,是长辈的事情。他们做后人的,只求安宁和清静。因为他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父母不幸的婚姻,给他们留下的创痛够多的了,再不应该继续给他们制造灾难。她建议加根在父母的纠葛中保持中立,不要偏向任何一方。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加根不可能像加枝那样置身事外,更不可能逃得远远的,回避矛盾。现实摆在他面前,父母就在他身边争斗。两个老人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和帮助,他怎么才能够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烦恼透顶啊!
正月初一白天,加根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才听到母亲在外面喊他。
他起床去把门打开。
白素珍回到房间,照例闩上房门,要儿子陪伴她,充当她的保护人。她也不急着睡觉,从头上拉下一根发卡,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然后,摊开纸笔,在昏暗的灯光下记载白天调查取证的内容。
正月初二也是这样。
正月初三,王加根该去方湾拜年了。
白素珍也收拾好东西,乘车去了白沙铺。
临分手时,她对加根说,自己准备在大货那儿住几天,等法院上班了,就去孝天城告状。
当天下午,白素珍来到了白沙铺。
大货夫妇对于姐姐的出现,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们见识过姐姐的火爆子脾气,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姐姐在春节期间惹麻烦,拿往日的矛盾纠纷来挑事,闹得家里不安宁。
为息事宁人,他们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欢迎姐姐,在白素珍面前表现得小心翼翼。一日三餐,沙桂英总是把饭菜做好,送到姐姐手里。晚上睡觉时,为姐姐灌好热水袋;早晨一起床,又为姐姐倒痰盂、叠被子。姐姐的衣服还没有穿脏,她就强行拿走,洗得干干净净。
得知马颖寄居在冯婷婷家里,大货马上动身去武汉,把外甥女接到白沙铺,让白素珍母女俩得以团聚。
见到妈妈,马颖委屈得哇哇大哭。千秋和伟业拿着鞭炮、气球和纸风车来哄她,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让她止住哭泣。
当天上午,又陆陆续续来了一大群人。有二货,有素华和她夫妻,还有与白素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聚到一起,百感交集。大家各自叙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和现在的家庭,激动得泪水涟涟。沙桂英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他们揩眼泪。
交谈间,提到了年事已高的老母亲。大家建议白素珍去万安看看妈妈。不然的话,将来恐怕就见不着面了。
“我才不去见她呢!”白素珍态度坚决地予以拒绝,“她抛夫弃子,狼心狗肺,根本就不配母亲这个称号。我不会去看她,就算是在路上偶然遇到了,我也不会理她,说不定还会去掴她几个耳光。”
听到这儿,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素珍就开始说王李村,说养母的死和养母的遗产。
她告诉大家,正月初一初二两天,她打着拜年的名义,走访了王李村的父老乡亲,掌握了王厚义和胡月娥虐待养母的证据。
自王厚义的“姘头”胡月娥进门后,白氏就失去了对养鸡收入的掌控权,一年上头手里难得有一分钱,也难得吃上一点儿有营养的东西。就连吃面条,王厚义和胡月娥总是在自己碗里加猪油,白氏则吃水煮盐拌的无味面。白氏经常因为肚子饿,找村里人诉苦,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