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车子从疗养院开出去。
按照逝者生前的遗愿,没有设灵堂,没有立墓碑,骨灰被装进一个陶瓷的坛子。
坐上从瑜城到安南的火车,魏青乔将瓷白的坛子紧紧抱在怀中。
火车很慢,中间陆陆续续停了好几站,一共二十二个小时的车程,旁边座位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唯有那个始终面向窗外的女孩一直沉默着,像一座被雨淋湿的山。
她在邻座的鼾声里沉默,在孩子的哭闹声里沉默,在青年人外放的游戏音效里沉默。
过道上人来人往,而她坐在那,看着白天时的热闹,也看着夜深时分的静谧,在一辆前往陌生城市的火车里,过了一天又一夜。
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但是感觉不到饿或渴,就算一整天没睡,也并不觉得困倦,活跃的脑细胞在此刻也陷入安静,不再接受和处理来自外界的任何信息。
车窗外的风景从眼底一幕幕地闪过,渐渐有了大片大片的荒漠,黄沙漫天,被大风狂卷着扑到车窗上,细碎的朦胧里,那双如死水般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点波澜。
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个被白布包着的骨灰坛,魏青乔忽然有些感慨,当年奶奶花了五年才从西北走到东南,而现在要回去,其实也就只是二十二个小时。
六十余年的时光太长,足够一个人从孩子变成老人,也足够让一个城市变得天翻地覆。
所以当魏青乔从新翻修的火车站出来,走进汽车站,看着发车时刻表的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时,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去售票处买票。
这次旅途是为了老人家最后的心愿,虽然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陈翠芯一次都没想过要回去,但等死后,还是希望遵循古老的传统——叶落归根。
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那方承载了她太多苦痛和希望的故土。
所以魏青乔带着奶奶的骨灰坐上了前往凤凰村的巴士。
村里修了大坝,修了发电厂,又引进了好几家物流公司,四通八达的马路铺满了村子的每个角落,这里早已不是奶奶口中那个破破烂烂、偏僻遥远的小山村,路上的年轻人很多,但大都对魏青乔口中的地址没有什么印象,她只好一条街一条街去找,直到遇到一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才打听到了那个许多年前的地址。
站在二层小洋楼的门外,她望着那个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捡树叶的女孩儿。
女孩看到她,挥着脏兮兮的小手站起来,开朗地朝她笑。
“姐姐,你找谁?”大概是家里人教过,女孩没有走得太近,只是隔着几米的距离站在院子里,声音又脆又亮。
这让魏青乔想到奶奶还健康时,她也有一个清亮的好嗓子,一直到快退休前,她在班里上课时也从来不用扩音器。
“你们家有一个叫刘三喜的人吗?”她思索着问道。
女孩乖巧地点头:“那是我爷爷,我爷爷出去下棋了。”
说着,她眼神里带了点好奇的打量。
一个腰上系着围裙的男人忽然走出来,手上还拿着锅铲。
“囡囡,在和谁说话呢?”
男人有些警惕地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孩,目光在她怀中那个模样古怪的布包上转了转。
“你找谁?”他客气地问道。
但魏青乔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就兴高采烈地抢答道:“爸爸,这个姐姐在找爷爷,她还知道爷爷叫什么呢。”
“你认识我爸?”男人有些奇怪,想不通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孩为什么要找自家老头儿。
但魏青乔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认识一个叫陈翠芯的人吗?”
男人皱眉想了想,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任何印象,所以疑惑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你是来找我爸的吗?”
他的态度很和气,也许是因为陌生女孩看上去十分苍白而脆弱,既没有威胁性,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也许是因为他也有女儿,所以对这样的女孩就格外耐心了些。
但这里并不是魏青乔的最终目的,奶奶也没交代过她一定要来这里,只是她自己想过来,带着奶奶的骨灰过来,替她看一眼,问一句。
“请问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这句问候出现得有点突兀,男人迟疑了一下,视线不知为何再一次被她怀中的包裹吸引,想了想,慢慢道:“还好吧,他现在每天都会去公园里和人下棋、打太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过着平淡而清闲的生活,会有日常琐事的烦恼,也会有简单安稳的幸福。
这样的人生应该足够好了吧?
奶奶,你可以放心了吗?
心中的问句自然无人回答,魏青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看向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她的女孩,唇角微微上扬,带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小朋友,你上学了吗?”
女孩的眼睛和奶奶很像,魏青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耳边响起女孩神气十足的声音。
“我马上就要上小学啦!幼儿园的老师说我可聪明了,以后一定能拿一百分!”
女孩一脸骄傲,稚嫩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在她说话时,男人一直低头看她,眼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爱和包容。
魏青乔于是点了点头,转头再次对上男人的视线,轻声道:“打扰了,请问您知道白狗岭往哪儿走吗?”
“那地方都好久没人住了,你去那儿干什么?”
男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我去赴约。”
“赴约?”
“对,有人在那里等。”
有一个离家太久的游子在跨越了大半个世纪后,想要回到最初的港湾。
那里也是此行唯一的目的地。
看出女孩眼底的郑重,男人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狗岭就位于整个村庄的后面,柏油马路没有修到山脚,所以住在附近的人陆陆续续全部搬到了交通更便利的村里,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一座荒山。
不过,早在数十年前,山上其实是有人住的,不仅有人住,还修建了一个书院,院长是个穷书生,潦倒半生后,最终决定回家乡教书,启蒙了一代又一代人,后来在六十余岁猝然离世,那些被他教过的学生们在哀痛之余为他立了一块功德碑,就放在前院的桃树边。
书院的大门早已朽坏,桃树前的坟堆也早已长满杂草,那碑文因为积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已经被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字迹,唯有那棵老桃树依然欣欣向荣。
推开大门,魏青乔一路走过去。
她打开布包,将骨灰坛拿出,然后在桃树下挖开湿软的泥土,挖出一个几十厘米深的小坑,最后打开坛口,沉默许久,犹豫许久,不舍许久,终于将坛子向下倾倒,看着白色的粉末一点一点占满小坑。
过往的时光在迟钝了太久的脑海里忽然活了过来。
她想起今年年初,奶奶精神稍微好一些时,她推她去花园晒太阳,老人家预感到自己可能挺不了太久,便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生前身后事全部交代了一遍。
魏青乔紧紧握着奶奶的手,一遍遍地承诺,她会将她的骨灰带到这里,将她带回她人生中第一个感受到温暖的地方。
但是陈奶奶最挂念的还是孙女的未来,她担心地看着她。
“你还这么小,将来一无所有地走入社会,无依无靠的,以后该怎么办呢?”
“我不是无依无靠,”魏青乔轻声道,“奶奶,我有一个很好的恋人。”
她和周祈的事在奶奶面前不算秘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对此也只是有一点点惊讶,随后便很平静地接受了。
她叹了口气。
“小周看着不像是能和你走到底的人。”
老人家看人很准,她早就看出那个孩子的内心过于柔弱,总是犹豫而徘徊,但她真挚而热情,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奉上。
周祈身上的矛盾性让陈奶奶并不太看好她们的这段关系,但是魏青乔朝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她说:“奶奶,我相信她。”
相信她终有一日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不管将来要面对多少风雨,多少苦难,都将与我携手并进。
陈奶奶便再也没说什么。
哪有人一出生就是十全十美的呢,她们都还年轻,都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是平路还是弯路,总要自己去经历去成长。
青乔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让她自己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奶奶慈爱而温柔的目光出现在眼前,魏青乔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莫名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失真感,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她手边松软的泥土,耳边冰凉的山风,还有从遥远的天穹传来的隐约雷鸣——全部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色彩,连带着心情也是麻木而沉重的,仿佛被蚕茧包裹于其中的幼虫。
直到周围忽然下起磅礴大雨,耳朵里传来了无比清晰的雨声,雨点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厚实的黑色伞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拍打声。
堵塞在胸口的悲痛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个裂口,魏青乔蹲在地上,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埋有至亲之人骨灰的泥土里,而在她的身后,周祈撑着一把黑伞,默然无声。
为了不让她担心,魏青乔在出发前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所以周祈一早就坐了飞机过来,然后在火车站看到了魏青乔,接着一直跟在她身后,没有打扰。
直到魏青乔终于将老人的遗愿完成,整个人怅然若失地立于树前,痛苦却又无从宣泄,脊背脆弱地颤抖着,可又克制地不肯哭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拒绝承认她最亲近的亲人已经离世。
周祈没办法大言不惭地过去说什么感同身受之类的屁话,这种时候的安慰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她只能单膝跪在她身前,将魏青乔轻轻地抱进怀里,告诉她:“哭吧。”
尽管不能与你感知到同样的痛苦。
但至少我在这里,我愿意在这里,在你哭泣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
所以不要有任何顾忌,哭吧。
远处是阴云笼罩下的连绵青山,雨点密集如囚笼,唯有那方黑伞隔绝开一个干燥温暖的空间,魏青乔张开嘴,在即将满二十周岁的生日前,发出了第一声如孩子般哀恸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