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同的人来说,大学生活所代表的意义也并不相同。
但对四方科技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们来说,大学的意义倒是十分统一,他们一致认为这就是新一段高三生活的延续。
几乎每天的课程表都是满的,周末的空余时间也要自发自觉地去自习,否则等到下一周开始上课时,他们会绝望地发现老师们所讲授的内容简直堪比天书。
然而尽管普通学生们的生活已经足够悲催,对于那些立志要冲击奖学金的同学来说,他们还要做得更多,除了繁重的课业,积极参与各种活动以得到更高的加分项也很重要,所以在几经考虑后,魏青乔参加了校学生会宣传部的面试。
面试过程很顺利,军训结束后,魏青乔就以校学生会宣传部干事的身份参与了部门会议,与几个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互相认识后,又与同一届的干事们互换了联系方式,最后回寝室时,都快十点了。
寝室是四人间,除了魏青乔,另外三个女生都是北方人,其中有一个的家就在四方市本地,家境还比较好,所以当那天她看到周家大小姐帮魏青乔提着行李过来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不过周大小姐放完行李就走了出去,两个人道别后,魏青乔回寝室收拾东西,陈盈半是试探地问了问她和周祈是什么关系,魏青乔很平静地说了句:“朋友。”
“哦。”
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陈盈便没敢再多问,只是后来对魏青乔多留意了几分,见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周祈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便不由开始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认错了人。
直到有一天在高数课堂上,她又见到了那位周家大小姐。
那时距离开学已经过了一个月,魏青乔每天都很忙碌,除了学业,还要帮忙策划迎新晚会的节目,部门会议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开一个,既要和节目单上的表演人员对接彩排时间,又要核对每一个节目舞台上的各种繁琐细节。
毫不夸张的说,那段时间甚至比高三生活还让她感到压抑,因此当周祈几次打电话想和她聊天时,魏青乔一听到她那散漫无聊的语气就忍不住的有些生气.
她问她:“你不用上课的吗?”
周祈支支吾吾:“嗯……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吧。”
“那你上大学的意义是什么呢?”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语气里其实已经有点带刺了,本以为一向不服软的周祈会毫不客气地回击,没想到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很轻地说了声:“那我不打扰你了。”
那种示弱的姿态一下子就让魏青乔的心里愧疚得无以复加,她想说她不是那个意思,想说她只是觉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她们的未来努力,所以心里有些不平衡,也很害怕,担心周祈真的就是想和她玩玩而已。
魏青乔一直对周祈有一个心理预期,以为她会为了将来能有脱离家庭的能力而开始上进,以为等时机成熟时她们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但她没想到周祈不仅毫不上进,甚至隐隐有些堕落的趋势。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周祈的传言。
比如让想要调戏她的两个混混当众跳脱衣舞,买下几十万的镇馆之酒倒给路边的狗喝,把夜总会里的所有男模全部点到包厢待了一整夜……
诚然,谣言肯定有一部分妖魔化的成分,但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至少有一点很确定,那就是周祈最近确实一直流连于各种声色场所。
是因为这一个月里她总是拒绝她的邀约,没有抽出时间陪她吗?
失望的情绪越攒越多,终于因为那么一点点小事爆发了。
挂断电话后,魏青乔失魂落魄地坐在书桌前,眼睛盯着课本看了许久都没能完整地看完一段话,胸腔里起起伏伏的全是些负面情绪,深呼吸做了好几个都无法平复心情,结果在室友眼里就变成了一连声地叹气。
“没事吧?你怎么喘得那么厉害?”
隔壁桌的室友有些担心道,魏青乔摇了摇头,沉默地起身,独自走了出去,在夜色的掩映中放肆地任凭泪水流下,一边绕着昏暗的人工湖一圈圈地走,一边不停地回想她和周祈刚刚在一起时那份纯粹而热烈的情谊。
走了不知道第几圈时,脸上的泪痕被深秋时节的寒风吹干,魏青乔在湖边的长椅坐下,给周祈发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我不该用我的标准来要求你。”
但是周祈没回消息,一直到快要过门禁时间,魏青乔不得不回到寝室,一直到她匆匆洗漱完准备睡觉,一直到她决定熬一会儿夜等到了凌晨三点……周祈一直没回消息。
她在干什么呢?
是没看到?
还是不想回?
魏青乔辗转反侧。
与此同时,在充斥着浓烈烟酒气息的包厢中,周祈正表情麻木地对着一张白纸发呆,右手上的碳素铅笔一会儿举起一会儿落下,最后忽然发了狠地用力折断,愤怒地将其丢进了烟灰缸。
玻璃缸中的烟灰都被砸出了一部分,周祈一脸颓色,跌坐到沙发上。
她想起了一个月前。
四方美术学院美术系推行导师制,需要学生在开学时选一位专业导师,但她这人狂得没边,面试时不仅不表现自己,反而询问导师有什么让她选的必要。
在场的八个导师面面相觑,唯有将近五十岁的程达勇接了茬,笑呵呵地将自己获得过的成就一项一项讲出,最后甚至还打开了手机相册,让周祈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见他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周祈便纡尊降贵地点了头,此后照样请人代课不去上学,但看着很好说话的程达勇却用十分强硬的语气让她必须参加自己的专业课。
抱着羞辱人的打算,周祈走进了程达勇的画室,同组的另外三人早已经在画板前坐好,正在专心地画着什么。
“周祈,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水平已经很高了,不需要别人来教?”
程达勇笑眯着眼,态度很和气,这让本想过来找麻烦的周祈暂时收敛了一下脾气,冲他礼貌地点了下头。
“那你敢不敢和他们比一下?限时十分钟的静物素描,你能做到吗?”
“十分钟?”
周祈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开玩笑呢?”
“不,我是说真的,难道你做不到?但是李染就可以啊。”
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程达勇指了指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的干瘦男生,周祈探头看了一眼,在另外两人的画纸上还只有一些简单线条的时候,男生的确已经快画得差不多了,她抿了抿唇。
“画得快又什么用?”
“那你能一比一精准复制每一个模型吗?这可需要扎实的技术,王婵就可以。”
程达勇又指了指另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女孩有些羞涩地朝两人笑了笑。
话说到这里,周祈已经开始有些烦躁了,她将双手环抱在胸,满脸不爽地看向程达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程达勇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语气依然很平和,但怎么听怎么刺耳,“我就是想知道你是凭什么觉得你画得很好呢?”
周祈皱了下眉,还不等开口,就听程达勇就继续道:“是因为你不到十八岁就办了个人画展吗?但恕我直言,那个画展我也去看了,实在不尽人意,不,非要说的话,应该是糟糕透顶。”
“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那种水准的画挂上去?”
“狗在脚上抹点颜料去纸上踩几脚都比那好得多。”
“哦——”
觑着女孩愈发阴沉的脸色,程达勇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知道了,其实那个画展说不准是拿来洗钱的吧?你看,国外不就经常这样,把一副没什么价值的作品吹得天花乱坠,然后转个几手,黑的就变成了白的,只不过啊,作品还是那副作品,垃圾呢,还是那个垃圾。”
说到最后,笑眯眯的中年男人略微放缓了语气,在垃圾二字上格外咬重了些,羞辱之意再明显不过。
周祈怒不可遏,但还是保持了一丝理智,出声冷笑。
“随便你这么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嫉妒我年轻有为,毕竟,你可只是个再也拿不起画笔的残废。”
恶劣地扯着嘴角,周祈丝毫不掩饰恶意地盯着程达勇那只缺失了拇指的右手,那戏谑的目光刺痛了程达勇,他下意识缩了下手,然而就是这个逃避的动作让女孩嘴角的笑意愈发扩大。
周祈从来都不是那个会屈居下风的人,她本能地就会去找每一个机会进行反击,意识到这一点的程达勇皱了皱眉,知道不能再这样闲谈下去,便是又笑了起来:“周祈,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什么?”
“我认为你现在的成就都是作弊得来的,事实上,离开了家庭的帮助,你的画根本一文不名。”
顿了顿,程达勇等着周祈来反击,以进一步煽动她的情绪,但周祈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在组织一场线上画展,每个人都可以参加,但必须匿名,评委就是网友,不设任何言论限制,你敢不敢去面对最真实的评价?”
“好啊,”周祈毫不犹豫地答应,但并不想让自己太吃亏,精明地又附加了一条赌约,“不过,如果对于我的正面评价远超于负面评价,那你就要在校门口挂一个写着‘我是赌狗’四个大字的牌子,站一整天。”
程达勇的拇指就是因为欠了巨额赌债没还上最后被砍掉的,周祈早就查到了他的信息,此时故意提起这个就是想杀人诛心,看着程达勇眼里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她高傲地扬起了头。
中年男人却并没有迟疑太久,痛快地答应了。
“好,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们约法三章,你不能向外透露一点自己的信息,也不能花钱雇人刷好评。”
“呵,”周祈不屑一顾,“我不需要。”
是吗?
保持着温和的笑意,程达勇眯了眯眼。
输赢的结果出现在一个礼拜后。
周祈点进了那个挂着自己作品的网站,网站的浏览量并不算大,虽说支持公开评论,但大多数作品下也只有零星几个评价,唯一还算有热度的就是她那副作品——《山火》,评论竟然有几百条。
“作者是没学过配色吗?这什么狗屎审美。”
点赞数最高的那条评论赫然出现在眼前。
心跳仿佛漏了拍,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倏然拉紧,周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视线往下移。
“确定不是随便混了两个颜色就乱涂吗?”
“光影呢?透视呢?搞不懂这幅画到底想表达什么。”
“抽象又不抽象,印象又不印象,画成这样真的可以去死了。”
“怎么什么垃圾都往上放。”
“难看!”
“辣眼睛!”
“审美扭曲。”
……
连着整整三页,周祈都没有看到一条正面评价,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重感,手指痉挛性地颤动了一下,没被拿稳的手机从半空中掉下,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咚。
血液又开始流动,浑身上下却冷得发抖。
陌生的号码在这时发来了短信——
“周祈,你还年轻,还有进步的空间,过来上课吧。”
去他妈的还年轻。
周祈痛苦地闭上眼。
如果她压根就在绘画上没有任何天赋,如果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天之骄子,那么她……
那么我……果然就是个离开了家庭光环就一事无成的废物吧……
这样的我……
回想着这一切的周祈在酒精的麻痹下,渐渐睡了过去。
而一直等待着她回复的魏青乔,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