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巧儿眼中,风合景一直是面热心冷之人。
又或者说,所谓的“面热”也不过是这个受过创伤的少年,一点点自保的手段。
玄天宗的弟子们都很畏惧撞见他笑,特别是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
那个叫“谢延”的人也很忌惮他。
风合景是知道的。
白巧儿沉默地撒着驱虫药粉,刺鼻的气味随之弥漫。她的目光随之扫过沉睡的温晓与其余伤员,扫过夏镜幽深的入口,心乱如麻。
她想起与风合景在温晓醒来前的争执。
夏镜极为危险,白巧儿自然是不愿风合景进入夏镜,那根本不是他们这个境界能去的地方,风合景也没有任何理由为了温晓深入深渊。
然风合景去意已决。
哪怕他口中扯着,说他本就打算去那历练一遭,但对白巧儿这个自诩最了解他的人而言,还是能发觉他眉眼压着那令人陌生的愠怒。
但白巧儿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两人还发生过什么,只能俏脸如寒霜,冷眼见那人同孔雀般招摇,笑着冲另一个人承诺。
她不讨厌温晓。
只是,她现在有些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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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温晓再一次淌着冷汗痛醒时,罗仙镜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那轮虚假的圆月高高升上树杈,天边群星拥簇,点亮一行人所处的树荫下。
温晓有些难受地捂着头,他总是想站起身,但身上那明显被他人内力阻拦过细密疼痛,还是钻心般难受。
他是什么时候又昏过去的?
温晓流着汗想了想,才回忆起来,风合景说过要去找来药草,他以为温晓是听见他与白巧儿的聊天,便自然接受了温晓对“夏镜”的认知,只将他托付给白巧儿照顾。
温晓当时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那所谓的药草远没那么风合景描述的那般简单。
但是温晓也远非光明磊落之人,他害怕一辈子都拖着伤腿碌碌无为,害怕无法走路。
就像......就像?
可温晓从小到大从未摔过腿。
汗珠从额间沁出,却凝在眉峰处。温晓捂住胸口,莫名发愣。
他稍稍喘息,又想起自己先前昏迷时做的那个梦。
虽说梦是没有逻辑的,但在这之前从未有人告知过温晓罗仙镜一事,他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做这么一个梦。
难道这是别人的记忆?
温晓百思不得其解,他稍稍垂眸就能望见,腿上盖着的除了自己和青泽的裘衣,还多了一件黑色的外衫。
那衣衫的主人已经去了许久,还未回来。
也不知是生是死。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那应该会如他所意全身而退吧。
白巧儿正围着这块地撒驱兽驱蚊虫的药粉,等撒到温晓附近时,看到温晓稍显空洞的神色,怔愣后淡然说道:“你醒了。”
温晓合了一下眼眸作为回应。
他睡了很久,身心却依旧疲惫不堪。
“沉朦,你来一下。”白巧儿稍稍扬高了声音,沉朦很快就从另一个方向的树桩后走出来,向她点头。
白巧儿指了指温晓,轻声对沉朦说:“你今晚就留在他身边,哪里也别去了。”
沉朦抬起脸,她的眼眸虽有大半被厚重刘海遮掩,但露出来的眼瞳却比月色还要深沉,她肢体动作很少,只看着白巧儿直言问她:“小姐,你要去夏镜吗?”
白巧儿咬了咬唇。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这不是我愿意还是不愿意的问题。”
白巧儿少有的烦躁,声音不自觉再次拔高,很快她意识到温晓还在她们身边,又压低了嗓音仓促解释:“都已经五个时辰了阿景还未回来,我必须要去找他。”
沉朦扫了眼前往夏镜深处的入口,“我和你一起过去。”
“不行。”白巧儿严厉否决。
“这里必须有人看管伤员。”
这个伤员不仅仅指温晓,还有包括手部受伤的青泽与其他侍卫,以及在和恶魂缠斗时受了内伤的顾鹤白等人。
“那我单独过去,你留下来。”
沉朦声音轻得好似要随风飘去,她眼眸里没有畏惧,黑白分明。
“不。”
白巧儿叹息一声,在温晓沉睡的时候,沉朦也去照顾其他伤员,她一个人对着头顶茂密新叶想了许久。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风合景时,那人脏兮兮、瘦弱不堪似会随风倒下,谁都嫌弃他。
那时白巧儿也嫌弃这个新师弟。
偏生她的父亲、玄天宗的掌门还下了死命令,让她照顾好这个脏猫师弟。
后来白巧儿就看着这个小师弟,从最初那个水桶都提不起来、谁都能踩两脚骂两声的人儿,日日夜夜练呀练,最终慢慢成了如今的模样。
少年被人称作“灾星”,身边除了她外依旧是空旷的,他没有好友,没有同伴,他早习惯孤身一人。
但他这些年也变了许多,他修为窜得很快,他学会不让自己再被欺负的本领,学会四书五经,也从最初的沉默执拗,渐渐变得学会了微笑。
风合景很爱笑的。或开心、或伤心、或难过、或痛苦、或气愤,他好像将笑容做成一个百试不爽的挡箭牌。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因另一人突然转性?
为何执意接触一个与他们相差甚远的人?
为何要轻易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许诺,哪怕这个诺言有可能致命?
白巧儿曾经信了风合景的说辞,信了这人只是单纯在思索“谢延”的“谢”,与他的关联。
但那少年的眼眸里,分明还有许多认真,他甚至会责怪自己没能保护好温晓,会因此内疚,甚至会因此冲动。
所以白巧儿不愿让风合景继续接触温晓,她同样也不愿意温晓继续承风合景之惠,接近风合景这性子的人,对温晓有害无益。
沉朦一直在看着白巧儿。
她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哪怕这时候对方根本没开口。
“所以你不单单是担忧风合景的性命。”
“对。”白巧儿垂眸看着地面,又看着温晓,那人顺着她的视线回望,黑眸墨色如雾,说不上来是在伤痛还是在探查。
白巧儿早知这人长得极为惊艳,自他进门整个客栈的人都为之一震,只觉是天边明月垂落人间。
青年龙章凤姿,眉如山水色如花,薄唇一抿既是疏离也是瑰丽。
而那藏在金玉皮囊下隐约可见的随性克制,哪怕如今虚弱躺着,也令他望过来的眼眸似潜藏一弯清水。
他这样子,是许多女孩都喜欢的类型。
白巧儿收回视线,一字一句说道:“我会代替阿景接过仙草,给他敷上。如果阿景没找到仙草,那就由我来找。”
沉朦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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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晓见到白巧儿匆匆离去的白色倩影,随后沉朦拉了个坐垫,坐在他身侧。
“白姑娘是去找他了吗?”
温晓哑着嗓子问她。
“是。”
沉朦简短回复。
温晓听着她的语调不由一愣。
这语调不似常人,倒像刚学他族语言的外人。
温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他只能斟酌着继续问:“他遇到危险了?”
“或许。”
沉朦眺望远方。
远处似有群鸟飞腾,激起枝叶颤颤。此处名为夏镜,但气候却不像夏天,反而有些过凉。等了约一个时辰,等到圆月被厚厚云层吞噬,天色暗了几分,沉朦升起的篝火被突兀袭来的妖风吹得歪扭,也将他们的背影吹得张牙舞爪,似野兽潜伏。
温晓闭了闭眼。
他又睁开,也不出声,安静地望向后方看沉朦的背影。
背影里,蓦然多了一双双锐利的绿色眼瞳。
狼群嘶吼跃起,跳出藏身的灌木,围着众人哈气弓腰。
统共约二十来只狼,应该是白巧儿洒下的药粉起了效果,它们哪怕饿极了也只敢在外围绕着圈恐吓。
沉朦面色如常,“不过是些寻常野兽,吸食再多的灵气也化不了形。”
温晓闻言忍不住侧眸看她一眼。
难得见她说这么多话。
沉朦的武器不是灵剑,她排开袖中符箓,半阖着眉眼,任由厚重刘海挡去她所有心思。
沉朦启唇,默念着咒词,张张符箓腾空,在半空中红色纹路蜿蜒而下,直指脚下土壤。
温晓莫名觉得自己身边空气一窒,不知是被什么包裹了起来。
狼群试探地发起进攻,很可惜,它们的一次次进攻皆被空气挡了下来,就像撞到一堵看不见的墙。
一张张符箓萦绕沉朦,念咒时面纱无风自动,隐约露出异于常人的下颌。女子结起复杂手印,最后将手按在地上,低喝道:“起!”
鲜红火焰从地面冒出,火舌舔舐符箓,将那符箓化为灰烬,最后随着细小灰烬掉落,一道看不见的灵气猛地自沉朦向外荡开,将围着温晓等人的二十来只狼震出一里开外。
结实的□□摔落远处地面,“砰砰”声接二连三。
远远地,却此起彼伏响起更多的狼嚎。许多本来在休息的侍卫纷纷被惊醒,面如菜色地聚在一块,一个个高大的身躯甚至开始发抖。
他们定在后悔随温晓来这一趟。
这震天的狼嚎惊醒的远不止侍卫,在森林更深处,甚至夏镜入口小径内,越来越多的各色兽瞳亮起,如一盏盏照引死亡的灯笼,饱含饥饿看向这一行人。
温晓忍不住支起身子侧头,他的额间又冒出细密冷汗,隐约感觉心脏跳得异常,也不知道是疼得还是慌得,脑海里还一片昏沉的喧闹。
像是魔气的味道。
“东面。”温晓喑哑着开口。
沉朦垂眸看他。
“东面有狼王的动静。”
沉朦定睛看了他好一阵,直到周边又冒出无数双渗人兽瞳,才再次闭上眼。
狼王的嚎叫似在呼唤伙伴,声音也更为洪亮,甚至多了一丝类人的情感。
沉朦果断又扔出一堆符箓,黄色的薄纸上空白且干净,在空中维持着被扔出散开的模样。
周遭空气仿佛被抽干,篝火的光芒忽地黯淡。
无名地火侵上,贪婪舔舐符箓。
与此同时,阵阵白烟从几里开外袭来,卷过无数兽瞳,让那些不知名的野兽发出声声不甘的嚎叫,退回巢穴。
一股极具威压的气息慢慢地,追在白烟后边笼住整个夏镜入口。
沉朦结印的手明显一顿,她久违地嗅到同类的气息。
“哒、哒。”
沉重的脚步声袭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地动山摇。
白烟散尽,缓慢露出脚步声的主人,一脖颈上是狼头的人类。
它身高七尺,身型却极为庞大,粗略看起码有四个沉朦那般粗壮,每落下一步都带起地面震荡。
它粗重的呼吸喷洒肉眼可见的白雾,兽瞳却是极为锋利的冷绿色,穿着兽皮布满青筋的粗壮手臂上,拎着一把足有两人宽的树桩。
“它快化形了。”
顾鹤白挣扎地站起身,他在先前和恶鬼缠斗时,不慎伤了半边肩膀。
顾鹤白的声音沙哑,却不忘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抽出灵剑,“沉姑娘小心!这孽畜吸食罗仙镜天地灵气,修为恐在你我之上。怕是已经......金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