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晓从未见过这般驱魔。
他见风合景从袖口处掏出一沓空白符纸,少年璀璨的眼眸中写满兴味,与温晓挨得极近,彼此间的呼吸几乎纠缠到一块。
温晓又看着少年修真者挪开了目光,转到剑上,心里跟着一颤。
若非房门被猛然推开,温晓几乎要信了自己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阿景,那覆影鬼的封印——”
白衣少女立在门口,硬生生卡住后半段话,她看看面色苍白的温晓,又瞧着拿起符纸擦拭剑刃的风合景,难得愣住。
青泽从她身后莽撞地冒出头,见了这场景,也是一脸茫然。
半晌,少女用力关上门,将身后其余人隔在门外,杏眸圆睁着怒道:“风合景!”
“在呢。师姐。”
“你!我是让你照看谢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风合景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驱魔气啊。”
“驱什么魔气!”少女不顾形象,咬牙切齿几欲喷火,“那覆影鬼连妖魔都算不上,你瞎搞什么名堂!”
温晓冷眼瞧着这场闹剧。
事到如今,他也总算确定,自己成了他人戏耍的玩物。
......克星。定是这人克他。
青泽在原地停了好久,脑袋瓜总算转了过来,他看着自家少爷顿时流下眼泪,哽咽着唤道:“少爷——”
温晓面无表情坐起身子。
另一侧,风合景慢吞吞收起灵剑,又转头冲温晓绽开笑意:“好吧。抱歉,方才只是想诈一诈,看能否逼出些残存的秽气来。”
他语气轻松,仿若闲聊着窗外日光。
不可理喻。
温晓理了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物。
“所以风道长是疑心我被‘秽气’缠身?”
温晓平静地问他。
“也只是猜测,但谢公子福泽深厚,并未沾染。”
风合景笑弯了眼,更像一头狡猾狐妖。
......浪费时间。
“十分抱歉。”
白巧儿狠狠剜了风合景一眼,面向温晓时又换上诚恳:“我们是玄天宗弟子,我叫白巧儿。那覆影鬼是我们昨夜恰巧遇见,但因封印不稳致使鬼物附了公子身体。”
她指了指风合景,语气有些无奈:“阿景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我本想着他更适合驱除邪祟,就未经公子允许让他来查看了。但他做事不知轻重,若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
海涵?
温晓面色沉寂。
他心累,身子也累,若可以的话,他只想远离这群麻烦,尤其是逃离风合景。远离他身上那若有似无、与梦中人同源的冷冽气息。
也幸好他不似前世魔头般嗜杀,不然这几个修真者......
温晓低下头,隐去眸中阴翳。
“为表歉意,”白巧儿连忙补充,“仙宴后还需麻烦公子暂留君家,等我求一枚中州护身灵符赠予公子。此符蕴含中州灵气,可辟万邪,是下九重皇族世家追捧之物,谢公子有了它,起码可保十年无忧。”
白巧儿说完,有些忐忑地观察立在床前的漂亮公子,心里止不住发苦。
她生在中州,本就极少与下九重的人打交道,更别提对上温晓这类人了。
白巧儿是见过温晓的。
那时候白巧儿等人坐在厅里等风合景,就见五六名侍从拥着锦衣的青年,在夕阳余晖下迈入客栈。与青年惊艳面貌一同踏入的,还有那些随从令人发指的挑剔。
她最怕和这类不知忧愁的纨绔子弟打交道了。
但没办法,谁让风合景总是到处惹祸?要不是那家伙,她又何苦停留在这郊外客栈?
“白道长客气了。”
温晓敛着眉眼客套。
护身符?还蕴含灵气?
温晓心底冷笑。
他要这些何用。
明确梦中死因后,中州任何一位可能与天盟沾边的修真者,都是温晓迫切想要避开的对象。
温晓扫了一眼窗外日头,已是正午时分。
“今日之事也怨我思虑不周,如今叨扰几位行程,谢某心里已是过意不去。”
白巧儿在心里“咦”了一声,她认真打量温晓,心道这人跟她想象的还挺不一样。
“谢公子不必推拒——”
“听谢公子口音,不像是南域的人?”
风合景不知何时坐到另一侧桌边,他被扬起的纱帘掩去半个身影,声音从末尾飘出,却清晰掐断白巧儿剩下的虚礼。
温晓一怔,抬眼正巧撞上那人含笑视线。
这笑颜失了先前的冷漠疏离,却更觉深不可测。
温晓撇开视线。
“祈水位于东恒国,距南域确实还有些路程。”
白巧儿也摸不透风合景,只能隔着纱帘远远抛去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
“祈水谢家。”
风合景再次低声咀嚼这几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地又一次勾起笑颜。
“先前是我心急口快,言语多有得罪。如今再看,有谢公子珠玉在前,想必谢家也是低调谦逊的百年世家 。”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
原本待在门边的青泽早已跑回温晓身侧,他愤愤不平瞧着几人,但也只敢借着床纱遮掩小声回怼。
温晓拦了拦他。
祈水谢家的低调全因人丁凋零,要不然也轮不到温晓顶替谢家,来参加请仙盛宴了。
温晓曾听母亲说过,外祖谢家出过一名修真者,后来高升中州,听说还成了某个宗门长老。
那段日子谢家在东恒极为风光,只可惜随着老祖闭关,谢家再未出过天赋异禀的修真者,就连踏入修炼的都少之又少,到如今更是一个都没了。
难道风合景或玄天宗的人认识谢家老祖?
温晓不动声色接道:“谢家久居下九重,阁下陌生也是正常。”
“谢公子误会了,只是我昨夜见你时觉得有些面熟,这才想着多问几句来历。”
风合景撩开纱帘走来,少年一身黑衣衬得身姿挺拔,他叹息着,带着一分恰到好处的困惑:“说来也是乌龙,先前初见谢兄时我还吓了一跳,以为是我那些旧识也来了南域。”
白巧儿倚在门边,轻蹙黛眉又瞥了风合景一眼。
她方才是不是听见了一声“谢兄”?
这两人,有这么熟吗?
未等温晓细想,风合景紧接着说道:“近日下九重灵气波动,覆影鬼之类的邪物层出不穷,谢兄还是小心为上,切莫单独出行。”
他琢磨了会儿,又弯起眸子笑:“不如我们护送谢兄入城?此处离菱花城不远,定能在天黑前赶到。”
与这群中州修士同行?尤其是这个心思诡异、手段莫测的风合景?
温晓在皱起眉前先一步拒绝:“不必了。”
然而风合景却行至温晓身侧,绽开一个截然不同的笑容。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戏谑的逗弄,而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近乎纯粹的明朗与真诚。
“谢兄莫要推辞。昨夜本是我们失职,我与师姐他们都愧疚得很。”
风合景斟起一杯热茶,自然地将茶杯递向温晓,少年人黑衣黑发,腰上悬着一柄灵剑,声音也是朝气蓬勃,带着些撒娇般的讨好。
“先前是我不对,谢兄大人大量,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好?”
温晓瞧着他递到眼前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对方过于明亮的眼眸,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究没能出口。
理智在疯狂叫嚣危险。
眼前人分明前一刻还剑指咽喉,视他如草芥,下一刻又一反常态笑容灿烂地称兄道弟。
说这人没有别的心思,温晓是不信的。
他只想远离,可如今现实同梦境一般冰冷冷地摆在面前......
图千屹意图不明,青泽与他皆无自保之力。与其将自己强行与危机剥离,倒不如顺水推舟,瞧瞧风合景究竟想做什么。
况且......那个名字。
“阿景”。
在风合景专注得几乎有些灼人目光下,温晓暗暗思索,他念头几经波折,最终勾起笑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风道长和诸位了。”
茶水升腾起温热水汽,乱了这一室寒凉。
-
青泽站在冷风中。
他目瞪口呆看着一个又一个自称是玄什么宗的弟子钻进他家少爷的轿子里,又见随行的侍卫苦着脸清空另一驾存放杂物的马车,一堆人带着杂物窝进其余马车上,将空位让给面色比他们更为空洞的修真子弟。
图千屹抱着胸站在一边,他面色阴沉得险些滴出水来,目光在温晓与风合景间来回扫视,复杂难辨。
青泽小心翼翼离他远了些,虽然平时总爱对少爷抱怨这人,但真正遇上图千屹时,青泽永远是第一个蔫的人。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青泽原地打了个喷嚏。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他抱着希翼,暗戳戳掀起马车上的帘子,深情款款望向他家少爷,试图让少爷看出他的柔弱。
很可惜,他家少爷端坐一侧,面色温和似与平时无二。
他看着坐在他曾经位子上靠近温晓的风合景,还有另一侧神色意外迷惘的白巧儿,以及角落里安静的蒙纱女子,带着失望放下帘子。
他家少爷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绝望的青泽只能认命地爬到前头驾车,瞅了眼另一侧同样遭受冷遇图千屹,想到这人也沦落至此,一边乐得开怀,一边喷嚏不断。
一帘内的温晓如坐针毡。
他握着混乱里不知谁沏的半杯热茶,还得打起精神应付白巧儿虚浮的客套词。
也不知这姑娘的长辈是怎么教的,明明自身还是个半大少女,场面话却一串接一串,说得比温晓接触过的商贾之人还要厉害。
风合景自从跟上马车后没再说话。
他坐下时佩剑不小心刮到茶桌,温晓按着茶桌,看不惯也给他扶了扶剑鞘,抬眼就见这人笑盈盈的,似把中间发生的龌龊忘了个一干二净,额间那点红在这略显昏暗的马车里,愈加艳丽,配上水亮亮的眼眸,让人移不开视线。
温晓猛地收回手,掩饰般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瞧着倒影里身侧少年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心中一片混乱。
真是......造孽。
他怎么就被迷了眼,兜兜转转和这群人掺和到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