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在这里自欺欺人了。”
“如果你有心,你应该早就发现不对了……”
“你应该去验证一下。”
“你就从未想过,跟你同床共枕这么久的人,是个恐怖的魔鬼吗?”
张重光突然睁开眼睛,霎时冷汗一身。
李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声:“你醒了。”
小少爷眨了眨眼,几乎是瞬间抬起了头。
“李先生!”
男人拍了拍他的脑袋,“正好,我们回家吧。”
张重光:“他们肯放你走了?”
“嗯,可能觉得耗着也是浪费时间吧。”李烛点了点头,揉了揉他有些冻僵的手。
“你怎么不回家等我,冻坏了。”
小少爷摇摇头:“你不在。”
“我回不去家。”
男人那双灰眸颤动了两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用的力气不大,像是虫子啃咬。
“傻孩子。”他说。
“我们回家了。”
张大少爷点了点头,难掩高兴:“嗯,我们回家了。”
在两人走出去警局的那一刻。
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们的身上。
却伴随着清清凉凉的雨滴。
一场太阳雨,在今日降临了——————
入夜。
覃鸿辉的话语在张大少爷的心间,像是悄无声息留下了一团迷雾,令他不堪其扰。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没能睡着。
失眠了。
这是个很讨人厌的现象。
张重光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男人双眼紧闭,似乎正睡得熟。
他盯了一会儿,细细去打量对方的眉目、鼻梁、嘴唇、喉结……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张原本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
似乎在这么长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变了味道。
尤其是在睡着中,静态条件下,原本应该更加相似的脸,却互成悖论。
张大少爷有些疑惑地蹙眉,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观摩着,他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无形地勾勒对方的眉眼。
他想要摸一摸这张脸。
却生怕惊扰了对方。
就在他盯着对方出神的时候——清冷的男声轻飘飘的响起。
“睡不着吗?”
平淡的,没有牵起一丝情绪的。
张重光却为此吓了一跳,他方才那么专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男人嘴唇的活动。
一时之间,还以为这声音是从他肚子里传来的。
在他犹疑的瞬间,男人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月色般的灰眸微阖,慢慢看向了他。
“怎么发呆。”
张大少爷被唤回了神志,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涌出一股淡然的心虚。
喉结滚动,生硬地咽了咽口水。
“就是……有些忐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能够听出细微的低颤。
“害怕,下一次睁眼,你就不见了。”
李烛的眸子变黑了一些,嘴角被扯出一抹弧度,浅浅的。
“不会的,我现在哪也不会去。”
说着,他终于伸出手来,抚摸爱人的发梢,轻柔地用肢体动作安抚对方。
张重光僵硬的四肢也逐渐缓和过来,顺势钻入了对方的怀中。
他将自己的耳朵,轻轻地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扑通!”
他能听见男人的心跳。
平缓、稳定、富有频率。
是健康有力的活人的心跳。
不知为何,他听着这样的心跳,自己提起来的心也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他躺在爱人的怀里,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李烛才不是什么魔鬼。
李烛的心跳有力,有活人的呼吸。
李烛只是李烛,
是他甘愿追求一声的幸福伴侣。
是他即将共度一生的爱人。
想到这里,张重光内心起伏的心虚——逐渐化作不可掩饰的愧疚。
他为自己片刻的动摇和狐疑而愧疚,
明明他们才是亲密无间的人,心跳如一。
李烛只感觉,
胸口的衣衫被两滴热络的泪打湿了,在他的胸口留下浅浅的烙印,余温良久。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询问。
他只是低头亲了亲爱人的额头,像如常一样安慰。
怀中的人,似乎睡着了。
李烛低头看了一眼,他能够感受到对方已经全然放松下来的精神,想必已经陷入了深度睡眠。
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小少爷有些红肿的眼尾。
残存的湿润附着在他的唇瓣上。
早已没了温度。
男人缓缓抽离出,这个拥抱,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惊动对方的美好梦境。
努力维持美梦的完整。
生怕稍有不慎,就牵筋动骨、覆水难收。
又是一夜雨夜。
像是两人初见那日,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一辆黑色路虎,在闪电光影下,驶入中盛家园。
22汀,已经搬空的一栋古老别墅。
男人却再次打开了地下室的门,这是一扇从未有他人打开过的,通往禁地的门。
玫瑰花长得格外旺盛,像是吸收了极其丰富的营养价值,花团锦簇间,枝叶粗壮,尖刺伤人。
一个四方的地下楼道,在花团锦簇中被劈开一道口子。
男人低头看了看,从中拎出一个蛇皮袋,并不大,大约只有半臂宽。
再次合上地下室的门,他这次,并没有上锁。
Ogre的池塘还没有被搬离。
它的块头实在是太大了,新房的地下泳池还没有建设好,只能将它暂时委屈在这一块小小的网格水池中。
也许它要这样暗无天日的过一生,所以宽阔还是窄小,对它没有过多的差别。
李烛将蛇皮袋里的碎肉,一块又一块地抛掷给它。
Ogre胃口很好,接食物的准度也有所提升。
连一点血水都没有落入水池,全然一口吞没了。
水池中的全套自循环系统还在嗡嗡转动,似乎在杜绝一切可能留下痕迹的机会。
随着嗡嗡作响,一股淡淡的化学气息溢了出来。
Ogre讨厌这些味道,
但它早已习以为常,无法选择。
谁让,它只是被人类这种卑劣生物圈养囚禁在此处的牲口呢。
它唯一的价值,
便是作为一架天然的绞肉机。
那些碎肉只会在他的口腔进行短暂的停留,撕咬而不是咀嚼,因为它不是人类。
它发达的唾液腺会辅助吞咽,碎肉会经过它的食道,推送到尾部、肠道。
吞咽是对碎肉的初步分解,小肠和胰液以及肠液会进一步分解这些蛋白质、脂肪,营养物质会通过肠壁吸收,进入它的血液。
未消化的残渣,那些毛发、骨骼会进入大肠,将最后的水分吸收赶紧,剩余的废物经泄殖腔以分辨的形式排出。
最后进入全自动循环系统,被里面的高浓度化学成分全部腐蚀,落得个粉身碎骨,不留全尸的代价。
达成最终的宿命。
李烛垂眸,细细地查看眼前这条环绕游动在水池中的白化短吻鳄。
它是那么美丽,迷幻。
每一块鳞片都带着淡淡的纹路,那双眼睛也被白化症夺去了最后的明亮,变成一对自顾惊艳的琉璃宝石。
好像,Ogre最迷人的地方,最来自于它与生俱来的残缺之处。
可惜,它的最后一项工程,要在今夜,这场磅礴激昂的雨夜,停止了。
这架天然的绞肉机,也达到了最终的宿命。
他站在门口,耳边是雨声,风声,以及他跳跃的心跳。
他的呼吸,似乎下意识地静止了片刻。
“sh————”
水池的底部发出阵阵排气的声响,像是主人严厉的训斥声。
Ogre依旧坏绕在其中,它落在角落的岸边,那网格之后,默默地注视着门前唯一的光亮。
似乎,不知不觉间,
与男人对视。
这双惨白的宝珠,连轻微的瞳孔扩散都做不到。
只是那样盲目的、直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
它没有挪动,
似乎知晓自己的命运与归宿。
知晓自己的意义,已经达到了终点。
动物,与人不同。
它们因为大脑结构限制,不被允许产生与人类一般的复杂情感。
它们贫瘠的前额叶皮层没有强大的认知功能。
就算是一些高等哺乳类动物,如最像人类的灵长类动物,虽然拥有一定的情绪能力,但却缺乏对过去伤害的持续抽象认知。
它们的情绪,多是即时性和抽象性。
是求生本能的基本情绪,不会产生长期记忆的————怨恨。
人类因自由意志产生怨恨,而动物受本能支配。
这是它们被上帝赋予的最大的幸运。
李烛注视着眼前的动物。
同时,也接受着它可能存在怨恨的注视。
许久后,他突然垂眸。
喉管中,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嗤笑。
恍然回神。
他又在赋予动物自以为是的情绪症结了。
……
外面的雨还是没有停,不知是不是还要再痛快地下上几天几夜。
黑色路虎再22汀的门前停驻了一会儿,便重新扬长而去。
次日。
天空中还带着雨后的潮湿与腐败的气息。
张重光睡了一夜的好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可却想不起细节。
只记得短暂地即时性感觉。
他没时间去思索,因为他的爱人已经将早饭准备好了。
他要如同人类一样去正常的生活。
沉迷梦境,是不会有结果的。
……
隆冬,一日直白的天气。
中盛家园22汀,被警戒线封锁,开始了一轮天翻地覆的地毯式搜查。
那早该搬空的别墅楼中,漂亮的后花园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两间互不干扰的地下室,也被同一时间打开了。
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像是一道审视的注目。
这些黑暗,迎来了重见天日的一天。
迎来了最终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