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了,很久很久了吧,兴许几百年都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浑浑噩噩,一睡能睡几年,醒了也没什么事做,去一些地方,看一些事物,然后稀里糊涂的,时间就过去了。
他现在坐在一处墙边,这里是一条街市巷道,因为附近就是一条热闹非凡的街,所以这里来往行人相对一般的民居巷子要多一些。
记得很久以前,这儿还有许多乞丐出没的,时不时就有饿死的、病死的乞丐倒在墙边,也有大雪冬日里冻死的。
现在却没有了,他走过附近的地方,几乎看不到穷苦的无家可归的乞丐或难民。
怎么回事呢?
如今这片地域叫做晏安,听说当权的是个明君,其想让子民远离苦难,然后没有了苦难的子民,其想让世间太平,然后剥削与争斗受到抵制。
真好啊,可惜这只是个小地方。
亘古不变的鄙陋不可能消失的,世界太大了,有的地方也许没有,其他地方却怎么都甩不掉。
等着吧,眼前这一小片盛世不会永存于世的。
他坐在墙边一动不动,任凭行人从自己眼前掠过。对面是一堵不知已存在多久的古老破旧的墙,墙上有一座陈旧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一座不大的神像。
神像前的香器里插有蜡烛和香,烛火飘悠,香烟缭绕。虽然香火不算多,但也从没有断过。
居然还是没有拆,他感慨于世人对神明的执着与忌讳。
不过,确实不该拆的。
那神龛被积尘迷糊了的牌匾上写有四字:「昊天神威」。
这里是曾经到过的地方,他之所以愿意久待,便是因为那座神龛,此刻目光也是盯在那座神龛身上的。
巷道里只有他一个坐着,没人挡着他,他却没有正对着神龛坐,因为他怕神龛里的神像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而坐在对面神龛底下就不好看到了,于是他选择了现在这处地方,以稍微倾斜的角度看对面的神龛。
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总觉得那天人之隔的感觉被强调了。可是除此之外,他好像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去怀念。
他忍不住去怀念啊。
他曾向一个前来祭拜的行人借过一点香火,然后亲手给神像点上,像做一次无声的对话。
他想过要不要找块布上去把那神龛清洗一下,洗掉上面所有的灰尘,洗得干干净净。但他想想又放弃了——曾被世俗抛弃的神明,不该将半分光鲜施舍给世间,世间是不配的。
你不在了,他们凭什么向你祈祷?可你不在了,他们凭什么不将你铭记……
他有时很矛盾啊,搞不懂应该怎么想。
那就静静地看着吧,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看着那座神龛。
一队人马从巷道里经过,看服饰应该是一众外来商队,这在这片地域已经屡见不鲜了。人与马匹组成的队伍走过时将地面踏得一震一震的,路人有序地避让,后面因什么事掉队的一两人骑着马追上队伍,速度有些快。
这时一个小孩横穿巷道,“吁——”那骑手当即勒马躲避,马不幸撞上了旁边的老墙,“咚!”的重重一声,动静惊吓了路人。
那淘气的孩子哭着被大人抱走了,骑手也有惊无险,缓过来后重新跟上队伍,伙伴在叨叨地训他,路人听不懂。
那座老墙许因质地坚固,被撞击后只掉下一点土块,没有什么大的损伤,但是墙上的那座神龛里的神像受到累及倾倒了,神像的头部从神龛里露出来。他注意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看。
随着商队走过,引起的地面与墙壁的震颤使得那倾倒的神像一点点从神龛出露,就快要掉了。
他悬着心,不待多久商队离开了这块地方,那神像也从神龛里掉落到地上。
“当!”一声,让他心头一阵猛颤。
路人从那里经过,有的看到了地上挨在墙边的倾倒的神像,却只是看一眼,冷漠地从旁掠过继续走自己的路。
神像倒在地上,行人来往,没有一个驻足。
神像被无视了。
附近认识这神像的其实没多少人,就算认识也只当那是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的无关紧要的摆件。
恐怕要等到上香的人来了神像才会被捡起来放回去吧。
他见不得神像倒在地上,难过又失落地正想起身。这时,一个人闯进他的视野,停在神像旁边,弯下腰去伸手抓神像。
白皙而纤细的手,清冷如玉。
玉手轻轻抓起神像,他视线随那只手上移。他看到了,那是一名女子,紫衣翩翩,乌发柔长。
女子两手托着神像,垂眸端详,眉目凄清,眼底深凉若寒霜。
她用手将神像磕坏的地方擦拭,抹掉上面一点残破的渣屑,又揩揩神像头部的灰尘,随后才将神像小心放入神龛中物归原位。
放好后她看看神龛的牌匾,不知是嫌牌匾太脏,还是想看清上面的字,抬手去拍拍上面的灰。许多灰被祛除掉后牌匾上的刻字就能看清了,她用指尖一一拂过那四个字,好似将字用手读出来。
她始终沉默不语,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手上的余灰也只是简单掸了掸,再看一眼神龛里的神像后,就转身离开。
女子举止从容,沉静平和,身上有一种由里到外的隔离外界的孤冷气质,让人见了莫名生不出任何烦躁与幽怨。
他起身来到神龛前,神像在神龛里安安稳稳,转去看那个紫色背影,想了想,跟了上去。
他此时穿着的一身是道服,这么多年才知道,这道服穿起来确实十分轻便,不易脏,又好清洗,还不易破。他身上没带别的东西,头发有些乱,在别人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流浪的道人。
他与女子保持较远的距离,但女子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跟踪,回头看他,瞧他模样,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不变,转回去时脚下依旧是原来的步伐。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跟上人家,莫名就跟上去了。
没走多久走到一个路口,出去就是一条热闹的街,各种人声从那边传来。女子与另一个人会合,是一名男子,他们停在一个摊子前,女子对同伴说了句什么,然后扭头又看了一眼跟踪她的陌生人,她的同伴也跟着看过来。
他停在较远的地方,没有再走上去。
他认得女子旁边站的同伴,那男子之前跟他说过话,就在刚才的巷道。
那会儿有官兵来劝他不要坐在那儿影响市容,他赖在墙边不走,劝不动,给他吃的他不要,给他钱也不要,也不跟人说话。后来来了个年轻男子,蹲下来,问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男子看着很和善,别人称之为殿下。
殿下?
他没有回答,但开口反问对方:“你是此地界的领主么?”
男子愣了下,点头说是。
他又问:“你信神么?”
男子又愣了一下,“神?”他浅笑,“还不如信自己。”
他不说话了。
男子打量他片刻,又问一遍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
本着一点好感,他回答了对方。
“我很快会走的,让我待着吧。”
得到这样的答案,男子却没再问下去,说句“好”,然后离开,之后也再没有其他人上来劝他。
回忆间一个小厮走上来,递给他一副用细麻绳缠好的纸包,对他说:“道长,这是我家殿下和郡主送给你的。”
见他愣着没接,就拽过他手硬塞给他,“这糕点可好吃了,快拿着吧。”
纸包分量不小,他托至跟前,解开麻绳,翻开外面的纸层,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糕点。糕点外形简单,色彩不一,看着很有食欲,他还嗅到一股舒适的清香。
抬头看去时,那二人与随从已经走远。他脑中浮现出紫衣女子朝他看过来时的那双令人一见难忘的眼睛。
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小小的糕点软酥细腻、清甜可口,随着口舌的咀嚼一点点化开,抚摸与滋润味蕾……
他吃着吃着,突然目光一凝,整个人扼在原地。
这味道,他很久以前尝过。
很久以前,和另一个人……
他激动地又抓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咀嚼,急得差点噎住。
没错,没错的,就是这个味道……
“怎么样?这美食之前本是在民间普及的,只是后来经‘妃子一笑’,皇室垄断,这糕点成了只有贵族才配吃的奢侈品。”
“太甜了。”
……
久远的记忆和那个声音涌入他的脑海,他胸腔内翻涌不止,呼吸变得急促。
想起方才没留意的景象,这糕点似乎是在前面那摊子上买的?
他走上去,到了那离开的二人逗留过的摊子前,摊主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卖的糕点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摊主见到他和他手上的纸包,笑道:“哎哟,这位道长来我这里买过糕点么?老头我啊都记不大清了。好吃吧,要不要再来一份啊?”
他低头盯着摊面上整齐摆放的糕点看,不吭声。
摊主见他不走,热心地说起话来。
“道长不是晏安当地人吧,你若出了晏安,还不定能吃到这糕点呢。
“这糕点名曰妃子糕,说起这个名字大有来头。传言三百年前那汉英皇帝因妃子一笑,将一道民间糕点收归国有,不给老百姓做,被看到摆出来卖是要杀头的。大家就说了,这糕,是妃子啊还是糕啊?妃子、糕,妃子糕,这名儿不就来了嘛。
“朝廷垄断,做糕手艺逐渐在民间失传,老百姓早把那玩意儿忘了,于是妃子糕理所当然只会出现在皇室贵族的餐桌上。
“如今大棠盛世,塞北自治,妃子糕被一些藩王带入塞北,那会儿晏安还没有,只因咱美人郡主出使一趟昊阙吃到了那糕点,说了句不错,殿下一听便把妃子糕引入晏安。殿下心胸开阔,事事不忘子民,将糕点也传民间,于是这妃子糕今时在晏安都算不得稀罕物……
“哎,方才郡主与殿下就来过我这儿买妃子糕,真是太赏脸啦,不知你看没看见。那二位不愧是人中龙凤啊,心眼好,模样也出挑……”
他听着摊主的话,若有所思,又一次扭头去看那个方向,离去的背影早已不见。
-
那日天现异象,黑云压城遮天蔽日,电闪雷鸣,风急转直上将满天乌云卷成巨大旋涡,天旋地动。
他坐在原来的墙边本是犯困睡着了的,然后被那天大的动静吵醒,睁开眼睛时四下幽暗,人们惊吓得四处逃窜。
抬头望,天上乌蒙蒙、伴着雷电的卷云正在头顶。
这气势,仙人渡劫还是天谴下罚?
天族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这些年来他倒见证过不少次天族统治下的人界乱套,又是水神宣战,又是狼王闯天,又是恶鬼乱世……
哼,看啊,丘漠,他们没了你真是多灾多难。早晚会作死的吧,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看他们悲惨的样子。
看漩涡中心应该事发地就在附近,他起身走向神龛,摸了摸牌匾上的其中二字,然后朝着事发地方向走去。
居然是那个紫衣。
紫衣立在天地之间,孤身独影,仿佛天下只有她一人。他站在暗处静观其变,开了火眼仔细瞧竟发现女子体内蕴藏着极其庞大的内力以及刚挺顽强、背部生长有羽翼的元神。
那不是……神么?
纵使古今有异,他不会认错的,上一次见到这么纯正的神还是在上古混沌时。
千百年过去,神已经成长到这般恐怖的地步了么?
她竟然是神,如若上次见面时她暴露出哪怕一点点元神气息他不会现在才发现。
伴着雷电,黑云卷涡中传下三道“老天”的声音。
“大胆蛮女,私占圣物,不知悔改,罪不可恕!”
“郁尘,交出圣物,留你全尸。”
“尔等冒犯伟大的神明,今日对汝降下天罚,以息天之怒……”
一听他就能想象出天上的家伙那欠揍的嘴脸,天罚?要将一个神捉拿或者杀掉么?自己是不是对手都还没弄清楚。
圣物?一个神千里迢迢跑人界来偷天族的圣物?说神跑来体会人间风土人情他还勉强能信。
他十分感兴趣,那紫衣女子要怎么应付。
“呵。”紫衣冷笑一声。
天地之间,风将她紫衣乌发吹拂飘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