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河城深邃的夜空仍如黑色的绸墨一般舒展着,只在边缘透出些许紫霞,昭示着晨曦即将到来。
邬蓉蓉把手边包袱整整齐齐扎了个口,挎到肩上,她来时本就没带什么物什,这些日子也没有添置些别的,所以此时离开自然也是简单启程。
转身在房间再次确认没有遗漏物件之后,她退出去,轻轻捎上门。
旁边小院的谷山早就没了身影。
他是正在被追捕的重犯,保险起见,需要趁着深夜城中人烟稀少时,先行与鲁宿一同前往医馆进行“装箱”。
待天亮商船开始搬运货物时,谷山所在的货箱便随同其他货箱一起运至船上,等船出发之后,鲁宿再寻机会把他偷偷转移。
走到院门,邬蓉蓉把帷帽带在头上,因此时天仍黑着,为了看清脚下路,面纱便还挂在帽沿边,把半张脸露了出来。
她顺手整理了下身上的团花帔,这是窦宜特地为她去裁的妇人装,颜色素净、剪裁得体,待把帷帽丝纱一放,旁人看她定以为这是谁家商妇。
穿过院门,距离大门还有一小段路,窦宜手里提着烛灯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小跑着往前走,突然见一身影从窦宜身后闪出。
是宦夫人。
待邬蓉蓉走近一看,原来二人身后不远还有一人,窦兴正站在阴影处,瞅着她们,也不过来。
“知道姑娘要走了,便来送送你。”宦夫人温柔地笑笑,“本来昨夜子平也闹着要来,只是到了半夜却怎么喊也喊不醒他。”
窦宜忍俊不禁:“小孩子么,也难怪。”
宦夫人递过来一个小香囊:“一点小心意,祝姑娘路上平安。”
邬蓉蓉伸手接过,手里微微一沉,香囊里的东西颇有些分量。
把香囊打开,里面滑出来一个长方形的物件,映着烛火闪耀出锐利的光芒,滑在手心觉得冰凉冰凉的。
是个银质无事牌。
无事牌,有驱邪避灾、平安无事的祈愿,除此之外,也有得偿所愿的寓意。
只是,这一家人,怎么都喜欢银质的东西。
把无事牌握在手心,邬蓉蓉屈了屈膝:“那蓉蓉便谢过了。”
突然想到点什么,又有些歉意地说:“之前我还答应过子平要给他再送一个平安符,可后面转头又给忘了,真是——”
这阵子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不小心便把平安符的事抛诸脑后了。现在谷山又已被“装箱”,想让他赶紧再画一个也来不及了。
宦夫人摇摇头,笑着道:“你先前给他的那个现在还好好地放在枕下呢,不急,待姑娘下回再来,有的是机会。”
角落处隐没的身影让人有些在意,邬蓉蓉朝那头看了看,也不知那人到底是窦兴还是宦高飞,可窦宜姑娘就在旁边,她也不好直问,只得对着她们朝那头使了个眼色。
窦宜赶紧解释道:“二舅舅坚持也要来送送两位,再早些时已送过谷大哥,现在么,舅舅说为了方便咱们叁说些体己话,就不过来碍事了。”
趁着窦宜不留意的当口,宦夫人在她身侧,朝着邬蓉蓉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笑得温婉。
朝着角落那头也看了看,阴影处站着的人影往前稍稍跨了步,面容露出,眼眸抬起,也朝她点了点头。
神情柔和平静。
这么说,宦高飞还在?
谷山昨夜没把他收了去?
*
三人说了好一会话,天蒙蒙亮,烛火的微光开始显得有些多余。
窦宜把手中烛吹灭,邬蓉蓉把面纱从帽沿放下,三人同行走出窦宅门。
一顶墨色轿子已经停在外头,轿夫们坐在一旁梯级上打着盹,似乎是等了有好一会,其中一人见她们走出来,赶紧拍拍旁边另一人肩膀,两人嗖地站起身,跑到各自位置上待命。
临上轿,宦夫人又抓着她手嘱咐了好些话,邬蓉蓉脸藏在帷帽里,笑了笑,低声应几句,又想起她看不清自己表情,便把面纱撩开一道缝,朝对方笑笑以示宽慰。
余光瞄到有动影闪过,她抬眼看去。
天空半明不亮的,在远处某个街角,此时被屋檐遮盖,下头黑漆漆的,好似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吗?刚刚明明感觉有人站在那,她好像——跟谁对视到了。
心里警惕,便赶紧又把面纱拉起牵紧,听身旁窦宜催促,宦夫人终于松开手。
邬蓉蓉踏上小轿,钻进去,朝着里头一坐,伸手悄悄掀开小窗布帘的一角,朝外头瞧了瞧。
道路两旁空落落的,偶有一两个小商贩挑着扁担从边巷钻出,往着大道一头匆匆地走,扁担两头盖着米黄色麻布,麻布上方透着腾腾烟雾,应是卖早点的小贩开始干活了。
除此之外,那些边角旮旯安静得犹如一池碧水,无半丝波澜。
身后窦宜也钻进来,轿子轻轻晃了晃,邬蓉蓉回过神来,见门外宦夫人朝她们摆摆手,便颌首回应。
门帘被放下,小轿抬起,缓缓行进,小窗外景色开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
邬蓉蓉把手边小窗帘子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窦宜奇怪:“蓉蓉姑娘,怎么了?”
“没事,就是——总感觉不踏实。”
窦宜摁了摁她的手:“别担心,待上了船,在船上躲几天便好,鲁大哥会照料好你们的。待你们平安到家,记得要给我写信报个平安啊!”
邬蓉蓉苦笑了下:但愿如此吧。
*
轿子在港口入口处停了下来,邬蓉蓉和窦宜被轿夫搀扶着走下轿子。
此时商船已经开始运货上船,邬蓉蓉注意到不远处有几十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垒在地面,便偷偷打量了下。
把谷山装进去的,就是这种箱子么?
看起来可不怎么牢固。
“姑娘来啦!”
她心里头正嘀咕着呢,鲁宿从入口处匆匆跑过来招呼,脸上一头汗,看来忙了好是一阵子。
鲁宿伸手把邬蓉蓉肩上的包袱接了过去,手指着一个入口,准备把二人领过去。
起步刚走,身后砰一声响,接着听到咵啦几下,她猛地回头,看到身后远处有个箱子歪歪砸在地面,一面的长木板松开掉落,漏出里头棕黑色的布。
心里一紧,邬蓉蓉“啊”地叫出声,下意识便想往那头奔。
那箱子,别是谷山的啊——
身后伸出一手把她抓住,鲁宿赶紧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道:“姑娘别急,谷兄不在那。”
真的?她悄悄松一口气。
远处一位船员扯着嗓子对货箱旁的人嚷嚷道:“一个两个净吃干饭的!干什么呢!把东西摔坏了你们自己去赔,老子可没钱赔!”
话毕,那人又跑去把箱里的东西堆起,棕黑的布微微掀开,里头是一捆捆棕黄色纸包,看起来应是药材一类。
终于放下心来,紧绷的身体略略松开,鲁宿放下抓着她的手,解释道:“放心,谷兄已经被运到船舱上了。”
窦宜一路陪着邬蓉蓉去到客舱,又忙前忙后与她一起整理床铺被褥,还帮着替她向船员打点了下,对外称她是自己远房姐姐,回婆家的路上来顺道探亲,身子不太好,需要静养,请其他人无事不要去打扰。
本来个别船员对这个带着帷帽独自上船的妇人还有些好奇,听自家主子解释这一番,又被细细地嘱咐了不少,便打消了些不必要的诧异眼光,也减少了在房间附近的走动。
临近开船时,窦宜终于匆匆下了船。
邬蓉蓉半是感激半是不舍地看着对方的影子从房间门外渐渐消散,一下子心里空落落的。
窦宜下船了,谷山还在某个角落的箱子里,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心里便慌张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
谷山真在这艘船上吗?
会不会是窦进馆长把她骗上船,要把她卖去什么地方?她曾听云雀说过,外头的人贩子猖狂的很,也很善于隐匿自身,指不定,窦馆长就是那样的坏人。
就算谷山真的在这船上,他呆在货箱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已经憋死了?
那箱子才半人高,他身形高大,却要蜷在里头,身上还要盖上麻布小货,指不定,一不小心就憋死了。
他真要死了,我可就对不住他了——
想到这,手掌攥成拳头,指尖不自觉扎进手心,扎的整只手都失了血色。
船缓缓开出港口,脚下传来细密的震动感,邬蓉蓉只顾念着谷山,也无暇顾及别的,竟无意识忽略了脚下的震动与外头翻涌的海浪声。
她坐在床边数着时间过去,心里的念头一波盖过一波。
中间鲁宿来给她送了次饭,又几次添了些茶点小食。
每次他一来,邬蓉蓉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谷山还没能出来么?”
鲁宿搓搓手,也反复地朝她解释同一个问题:“姑娘,您别着急,白天船里人来往得密,这时候把谷兄接出来太容易引起注意了,等天色稍黑,旁人陆续休息了,便会寻机把他放出来。”
“这么关一整天,不会死了吧——”
鲁宿也险些被她问出点不知所措来:“不会、不会,我刚刚才去看过谷兄,给送了点水,不过因不方便如厕,他没敢多喝,人看着还是很精神的。”
邬蓉蓉紧皱着眉头:这,口说无凭啊!
“要不,你带我去看看他?”
这下鲁宿真慌了:“哎哟姑娘,您是嫌自己不够显眼呢,还是担心谷兄不够显眼——”
他一拍胸脯:“我给您保证,天一黑,立马给他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