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云阁坐落于云州城东北部,与繁华集市相隔不远,依山傍水也甚是风景迷人。
堂弟邬梓杰很是喜欢此处,阁里距离书院更近,他喜欢和学友们去集市或者港口闲逛,尤其是每逢初一十五的灯会,总是玩得迟迟不愿回家,好几次让阿娘忧心。
大伯邬锦晖一家于三年前搬来腾云阁,当时他们住在城南,与云麓山庄一河相隔。
邬锦晖和邬锦程两兄弟感情一向甚好,当初选址定居时两家人几乎没有犹豫便定下相邻而住,一来方便兄弟二人走动,二来也方便邬锦晖探望自己老父。
万万没想到三年前发生那宗惨事——
云麓山庄成了鬼森森的废宅,相邻的邬锦晖一家因恐忧夜夜不得寝,尤其是幼子邬梓杰,几乎每夜都因害怕大哭大闹,最后不得已决定搬至东北部的腾云阁居住,远离这个伤心地。
当时,侥幸逃脱却因打击过大的老父邬炎一夜失智,变得疯疯癫癫,侄女邬蓉蓉重伤未愈。
邬锦晖为了爷孙二人东奔西跑,寻找各种名医,在邬蓉蓉身体转好后,便把二人接到自己身边照顾,她每每想到这里,心里总是感激万分。
大伯此次离家打理生意已有月余,又遇上城里的闹鬼疑云,阁中亲属颇有些惶惶,好在几日前终于平安归来,腾云阁内一下子热闹了不少。
尤其是小少爷邬梓杰,自从自己爹爹回家,天天闹腾着让人陪他出去玩,性子若是上来了,就连书院也不肯去。
邬锦晖膝下二子,对于幼子梓杰,虽说平日里管教甚严,但严归严,万千宠爱是不缺的。
既是好些日子没陪在身边,现下也就依着孩子的性子,乖乖陪着他在城里四处游玩。
他顾念侄女邬蓉蓉身体不好,让她住在阁内最深处的西厢房。
此处幽静,外头的动静很少能打扰到她,距离阿伯一家住的主院也有一些距离,平日里她甚少往那边走动。
便是这几日,她都很少有机会能跟阿伯见面。
这日午后,邬蓉蓉正在小院里看着园子发呆,主院的侍女突然来传话,阿伯让她到书房一趟。
“蓉蓉啊,我听云雀说你前几日又发作了一回,现在感觉可有缓一点了么?”
邬锦晖坐在炕桌旁,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
邬蓉蓉今早虽特意让云雀给她上了点脂粉,但心里知道瞒不住。
她微微一笑,乖巧答道:“比那日是好多了,请阿伯莫要忧心。”
邬锦晖叹气:“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本就是每过几日要发作一回,蓉蓉早已习惯了。”邬蓉蓉看着阿伯心痛的神色,忍不住开口宽慰。
“蓉蓉,是阿伯没用,阿伯对你不住,要是当年我再警惕些,说不定你爹不会遭此大劫;要是当年我能把京师太医请来,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阿伯这些年已为我寻了不少名医,蓉蓉感激不尽,请您莫要自责,生死有命,我——”
说到这里,两人忽而都说不出话来。
自三年前邬蓉蓉侥幸活下来后,身子便一落千丈。
邬锦晖为她从全国各地寻了不少名医来看,但每到最后,那些大夫均是一脸忌讳莫深地把人拉到别的屋子去说,不让她知道。
阿伯从不告诉她大夫究竟说了什么,但即使他不说,邬蓉蓉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
直至不久前,堂弟说漏嘴,终于印证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
她本以为自己就这样静静等候结束的那天来临,没想到事情发展却突然完全出乎自己意料。
约在半年以前,邬蓉蓉突然睡不着了。
起初,她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因为油尽灯枯而入睡困难,但很快便恐慌地否决了这个判断。
因为,她开始脱离自己的身体。
每到夜晚,邬蓉蓉只需躺在自己床褥上,眼睛一闭一睁,魂体便从肉身脱离,能够自由行动起来。
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幽魂,只能四处行走,直到太阳升起便要回到自己肉身。
但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魂体开始有了能把握实物的能力,虽说实物的触感和重量都和正常时大不相同。
自此后,她彻底失去睡眠的能力,换来成为夜间行走的孤魂。
一开始邬蓉蓉相当兴奋,夜间在城里四处游走。
自家变以来,因担心她的安危,大伯邬锦晖很少允许她出门,直到后来拖着一副愈加严重的病躯,她也彻底失去走出宅门的可能性。
现下,她竟以一种诡异的身份重获自由。
她去城门看守卫站岗、去港口看鱼、去郊外看途人赶路,还有,回云麓山庄看院子里的野花野草。
但很快,她便察觉出不对来。
因她的身子比之往常越发糟糕起来,夜里魂魄出窍时花费的力气越多,回到肉身时会遭到加倍的反噬。
对于夜间魂游之事她也曾旁敲侧击地与云雀提过一回。
但云雀这丫头却大惊小怪地告知了阿伯,又把大夫唤了来。
最后阁中好一阵纷扰,她差点被当成癔症来治。
在那之后,邬蓉蓉便绝口不再提自己身上这怪异之事。
云雀云莺夜夜守在她房前,总以为她是单纯的身子衰败才致白天精神每况愈下,却不知房里的她夜夜魂走在云州城,已经许久未曾真正休息过一刻钟了。
两人沉默许久,邬锦晖又叹一口气,开口道:“明晚十五花灯节,梓杰盼着我和你伯娘一道陪他去游玩,我本想着把也你带上——”
邬蓉蓉没有应话,已然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听说前几日又出疑案,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蓉蓉,你还是在家中好生歇息,别去那些繁杂闹腾的地方了吧。”
她双手掩在琵琶袖内,听闻阿伯的话,心里竟生出些不服,便不自觉地用指尖揪住一小寸丝布,攥紧了拳头。
“旁人都说那是爹爹的冤魂在还阳伸冤,爹爹从小疼惜我,总不会害我的吧。”
邬锦晖脸色微微发白,他一向不喜旁人说些神神鬼鬼的事。
早些时候不少家仆便因为嚼此种舌根被遣走,幼儿梓杰因此也没少被呵训,但对着侄女蓉蓉的这番话,他却忍不下心加以责备。
“蓉儿啊,那都是乡里小巷的闲人胡扯的傻话,你怎么能信呢。”
“我信。”邬蓉蓉突然抬起头,一脸倔强,“只要说爹爹还在的,我都信——还有娘亲,还有长兄。”
邬锦晖哽住,他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侄儿的惨况,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容色好似瞬间苍老十倍。
他转开头去,念道:“可你若是再出什么事,叫我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亲兄弟。”
邬蓉蓉眼眶泛起朱色,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有人撞开房门闯了进来。
“阿爹——”邬梓杰一头扑进爹爹怀里。
“阿爹说好陪孩儿练蹴鞠又食言——”
伯娘跟在后头匆匆进门,一手牵起孩子的手,意欲拉开,轻斥道:
“阿爹和姐姐正在说事,梓杰莫要调皮,乖,娘亲陪你练蹴鞠——”
大伯邬锦晖“欸”一声,伸手示意。
伯娘见此停住手中往外拉的动作,站在一旁歉意地看着邬蓉蓉。
只见阿伯宠溺地拍拍怀中小儿,轻语道:“好孩儿,爹爹马上就陪你。”
他说完抬起头,刚刚痛心的神色已经收起,正用毋庸置疑的表情看向侄女:“蓉蓉,听阿伯的话,好好待在家中。”
她明白自己拗不过。
“是,蓉儿明白。”
阿伯怀中小人儿此时悄然抬起一只眼,好奇地看向堂姐,邬蓉蓉朝他眨巴眨巴了眼睛。
面前一家三口,场面和乐融融,她知道已没有继续待在原地的需要,于是起身行礼,从书房退了出去。
*
十五,云州城集市熙熙攘攘,道路两旁挂上大大小小的花灯,映得道路辉华璀璨。
走马灯随着马车转动,纱帘被灯影投射,像是出演一幕幕移动皮影戏。
腾云阁内寂静如斯,主院里阿伯和妻儿带着家仆几人早早便赴集会游玩。
西厢房的邬蓉蓉常年困在院内,早已习惯,只是想到侍女云雀云莺二人因要看顾自己而被连累不得外出,她心里总是有点愧疚。
既然无甚大事,夜幕刚挂邬蓉蓉便已梳洗完毕,早早熄了灯上床,好让雀莺二人也能早点歇息。
一刻钟后,她悄然站起身。
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自己肉身仍安然躺在被褥里,面容祥和,犹如熟睡,于是如同往常一般,悠悠往北方向轻踏而去。
小时候她喜爱热闹,爹爹和兄长常常带她出去玩。
每次从灯会回家,她手里捧满花灯,肚子里塞满糖葫芦、藕串和甜汤,娘亲偶尔会嗔怪爹爹太过宠溺,但转头便会把自己抱起,往脸上轻轻啜上一口。
现在那些疼惜自己的人早已不在,灯会对她早已失去意义。
在能够魂魄出窍夜游之后她也曾悄悄去灯会看过,满目璀璨,而她却只觉得刺眼。
此刻,邬蓉蓉循北路而上,荒凉的郊外道路尽头,一座老旧建筑物的屋顶渐渐穿出,“星虚观”三字从夜空中映入眼帘。
主殿传来阵阵诵读声,似是观内道长们正在上晚课,邬蓉蓉大喇喇地跨进殿内,在众人周围逐一查看——
反正自己只是一抹孤魂,谁也看不着摸不着,那些繁文虚礼便也可通通抛开罢了。
末了,想找的人似是并不在晚课的人群中,她又往寮房奔去。
循着熟悉的道路找到那扇门,那小道士平日里就住在里面,但此刻房内漆黑一片,显然房间主人还未归来。
邬蓉蓉一蹬脚:那臭道士跑哪里去了?
此时,寮房一侧拐角突然蹿出来个半大小娃,脸上带着窃喜神色,一副没干好事的样子。
他一边小跑着从她身侧经过,一边嘴里念念叨叨:
“嘻嘻,谷山师叔实在是太好骗了——”
她听到那小皮娃的话,向着对方出现的方位往外走,后山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月色照在那人身上,映出一身青色麻衣,宽袍大袖却皱皱巴巴,两侧袍袖上各打着补丁。
他头顶素冠巾,发丝间却插着几片枯黄枝叶,此刻正弓着身子手持笤帚。
邬蓉蓉走到他身侧时,他刚好打出一个长长的呵欠。
“呵——可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