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打出杀招之后踩着云雾穿梭在林间,神采飞扬。他循着灵息快速行进,凌冽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全部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漆黑的发辫和他雪白的衣袍卷在一起在风中肆意翻飞。最终他落在一处溪边,极度兴奋下他鼻翼不断翕张,溪边苔藓上那颗布满符文的灵珠泛着莹莹白光,那是他今天的围猎目标,是整个猎场最危险最有分量的猎物,可灵珠边上却躺着个气息陌生的男子。
少年柏子仁警觉地打开自己的防御盾,伸手摘下片叶子放在嘴边,嘹亮的声音飞出散在临海里。他小心靠近,先捡回了自己的灵珠,上面却没有留下他的法术痕迹。这用来围猎比赛的灵珠上面有长老们结的留痕咒,用以裁定是谁的战利品,但此刻这珠子上留下的气息与躺在一旁的人有几分相似,却毫无自己痕迹。少年柏子仁将灵珠揣进怀里,脸上露出懊恼又生气的表情,一对琉璃似的招子灵气四溢。少年柏子仁又去看那奄奄一息的人,走近了两步,发现他已经失去行动力了。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柏子仁试探道。
“花焱。”
柏子仁皱了皱眉,“你是魔族人?”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白央。”
脚下是软草溪流,远处是雪山巍峨,四周巨树参天,趴在地上的男人吃力的翻了个身,身上的血染红了一片草坪。他仰躺在草坪上笑了起来,“白央,这里是你的家乡吗,真美啊。”
“我的饕餮是你打死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打死一只饕餮?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仗已经打到这里了?”
“你的问题有点多小白央,如果你能救我,我就都告诉你。”
“这天是莲花秘境的洛萨节,我本想在这天击杀一头饕餮拿个头筹的,结果运气不好居然空手而归了。”柏子仁站在自己的回忆里,思绪却像在更遥远的地方,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道:“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即使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就已经知道他很厉害了。”
陆清止想到什么,问柏子仁:“意识乱流中能看见除了我们三人以外其他人的视角吗?”
“按理说不可能,乱流中呈现的均由境中人心生,虚实夹杂真真假假,不会有不在场的人思绪混入进来。”
“那我看见的可能是大壮内心的恐惧,那个视角有点像花焱所处的位置。”陆清止道。
白央躲在门外偷听长老们讨论花焱的去留,他受伤太重,不留就等于让他去死,但留下莲花秘境或许就要面临出世。争论之后是长久的沉默,白央有些困,他蹲在族长小院的窗下出神地扣着块木头,一不留神将块朽木扣了下来,发出一声响动。
屋里的长老们都齐齐望向窗边,云狸族长压了压手示意长老们无事,自己站起身朝窗边走过来。族长不算瘦,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续着花白的胡须,同样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枯木枝簪着,因为神情严肃,看起来有些严厉。躲在窗下的白央站起来,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编不出个理由。
五光十色的涟漪自眼前的画面中荡开,画面定格住,柏子仁在梦墟境中隔着木窗族长对面,一只手从族长身体穿过。他神色落寞又委屈,眼眶泛红,与少年柏子仁脸上盖不住的无畏恍若两人,本就是两个人了。他垂下手,画面归于平静后再次流动起来。
族长让白央先回去,再跑来偷听就要打他的腿。白央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族长看着白央离开的背影,站在窗前久久未转过身。柏子仁隔着千年光阴站在族长的视线里,似是在对望,彼此都有想要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族长那个簪子……”陆清止看柏子仁用过两次。
“我那个是仿品,琢磨印象着做的,刚才发现其实差的很远,人记住的都是自己想要记住的样子。”柏子仁沉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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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焱还在昏迷,白央从族长院子下来,站在窗前朝木榻上昏迷的人小声道:“他们说你是魔族少君主,啧,听起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所以救你或不救你都得再三斟酌,你看,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就好了。”
最后花焱还是得了救,他能被追杀逃至此地,莲花秘境必然也不再是隐世之地了。天地混战了多久这里就隐世了多久,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确的立场。只要花焱愿意只是一个受伤的普通生灵,他就能得到了莲花秘境的帮助。
白央理所当然成了花焱的看护人,实际却成了花焱的跟屁虫。花焱的伤需要疗养很长一段时日,他越来越确信花焱真的能在重伤下将一头饕餮一击即中,因为还没有痊愈的花焱就已经能同教导他们的长老切磋个来回了。
花焱还会做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饭菜,会用树叶树枝和杂草做各种白央从来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他也会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惊叹秘境里巨大的树、说来就来说走就的雨和远看有雪山近下是酷暑这类白央习以为常的事。
白央总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花焱总说等伤好之后就带他出去看一看。
这天暴雨初霁,林子里迷雾蒸腾。花焱捏着根枯树枝坐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用灵力化成丝线卷了颗小石头逗溪里的鱼。鱼儿上下翻飞,和溪边沾满水汽的草地上正上下翻腾的白央一样,敏捷灵动。白央忙里抽闲看了眼石头上逗鱼的人,狡黠一笑,猛地朝花焱攻去,花焱拍地而起踮脚后撤,下腰避过一击,就着手里的枯枝跟白央交起手来。
白央用的是花焱刚教他的一套术法,仅仅才一天,白央就能融会贯通进自己的体系了。
二人缠斗至崖边,花焱体力不支脚下打了滑,眼看就要坠下崖去,白央急忙收力用灵力去托他,谁知花焱却在崖边一个翻身跃起,直直朝白央扑了过来,他大笑着将白央扑倒在草地上:“兵不厌诈,说过多少次了啊小白央。”
白央挥开他腾地站起身来,气冲冲指着他道:“下回再救你我是傻蛋!这么大个人了,学什么小孩儿啊你,这么担心被我打败?”
花焱翻身放开白央,侧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笑道:“你现在还打不过我,不过你迟早会超过我的,趁你还打不过我之前多赢几次呗。”他随手揪了根青草来叼在嘴里,“诶,说真的小白央,你不知道你悟性有多高,放外面一定被神魔两族抢个你死我活,无论去哪方,现在你这个年纪说不定已经是个能叱咤一方的小将军了,要不跟我走吧,好不好?”
白央坐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模样揪了根草起来叼在嘴里,“跟你去看看可以,就等着你恢复呢,但是留在外面不行。我父母就是因为打仗逃到了这里,我现在又要往外跑,他们会被气醒的,族长也不会同意,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连你这么厉害的人都能被打成那么惨的样子,我出去岂不是会被捏成渣。”白央抬头望天,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哈哈,能把我打成那样的上天入地也找不出几个啊。”见白央的注意力已经被天上奇形怪状的白云吸引走了,花焱突然扑到白央身上按着他挠痒痒。白央笑的喘不上来气,花焱趁机翻身跳开,拍了拍屁股乘风而去,飘飘悠悠的声音才空谷回响般传了过来,“捞两条鱼,晚上给你烧鱼吃,给族长也端一条去。”
第二天一早,本应该在空地修行的白央迟迟没有出现,因为他罕见的赖在床上还没起来。花焱仓皇推门进来的时候,白央也一脸仓皇的缩在木榻一角,一见他顿时更慌了。
花焱越靠近,白央就越着急,最后脸也红了耳朵也红了,死活吼着花焱让他离开。花焱退回门口,靠在门框上笑得不太正经,“小白央,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了?”
白央干脆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瓮声瓮气道:“你走远点,我不想看到你!”
“哎呦!不会是梦见我了吧?”花焱打趣道,窗边的花盆突然飞过来砸到门框上,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木门便嘭地一声贴着鼻子面前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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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梦见花焱了,你喜欢他。”陆清止目光沉沉,在萦绕的光点中看着柏子仁,声音还是平稳的,听不出情绪。
“谁还没个少年心事……”柏子仁没了方才落寞的神情,浑不在意冲陆清止道,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多活几年心里就装不进什么事了。”
“现在呢?已经装不进了吗?”陆清止问他,露出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神情,让他恍惚将面前这人与方才梦墟境中那个多年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那要看装谁了呀?像小神君这样的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柏子仁脸上露出惯有的调笑,游刃有余的模样将梦墟境里的少年衬托得像个假货,他打了个响指,萦绕在陆清之周围的光点让出一个通道,柏子仁走到陆清止身边,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让我难受了很久。”
“喜欢花焱这件事?”陆清止面色不佳,语气也终于有了情绪,“我以为妖类在此一道上会更加热衷一些。”
“啧!我那时候才多大,再说妖也不都那样,这点你就狭隘了不是,你见楚离那憨样像么?”柏子仁悠悠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除了秘境哪都没去过,只知道身边同龄的伙伴有时会悄悄讨论。他们总是一脸向往,嘴里谈论的无一不都是雌性,我自然也暗自期待过,结果做梦竟然梦见了一个雄……男人,我还以为自己生了病,同其他人都不一样,郁闷了很久。”
陆清止看着柏子仁,沉默不语。
柏子仁凑近陆清止小声道:“后来世面见多了才明白食色性也的道理,所以当年缥缈的心事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花焱运气好,捡了你这个便宜。”
“多谢神君看得起,只是他连便宜都不愿意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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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央在那个仓皇的清晨之后就迅速消沉起来,在花焱第数不清多少次遭受白央闪避身体接触之后,终于觉察出了什么。这天他们切磋完,花焱突然说想吃蕈菰,要白央带他去采。白央带他钻进一片老林,阳光几乎穿不过密叶,白央沉默着认真寻找蕈菰,花焱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枯叶。
“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小妹,叫花钰儿,你记得吗?”花焱在白央身后道。
“记得。”
“说好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好的差不多了,带你去见见她吧?”
“你好了?”白央转过身看着花焱。
花焱点了点头,“你的长老们太厉害了。”他继续方才的话题:“钰儿还很小,跟你有点像,都是小跟屁虫。”
白央没说随不随他出去,看了他半晌,又转过身去认真寻起了蕈菰。
三日后,白央跟着花焱从莲花秘境中走出去,终于见到了花焱口中的天地。天地很大,大到超出了他能想象到的极限。
魔族的宫殿华丽无比,白央几乎迷失在其中,他还没来得及见到花钰儿,花焱就消失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来。白央站在花焱给自己安排的寝殿廊前,听见有人议论,上古魔尊陨落了,同仙界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一起,在厮杀了数百个回合之后双双陨落。他听见他们说,失去这两个支柱,战火也许终于要烧到胜负的尽头了。
后来花焱终于回来了,牵着个胖乎乎的小女娃,一见面就朝白央跌跌撞撞扑过来,软乎乎扑到他身上,还要顺着他的腿往身上爬。白央将花钰儿抱起来,花钰儿咯咯地笑,“央哥哥,你真好看,比我阿兄好看。”
这天晚宴白央在花焱的哄骗下喝了点酒,回寝的路上月色迷蒙,忽明忽暗,花焱挡在他面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小白央,你愿意听我说说话吗?”
白央盯着他,吞了下口水,点了点头。
花焱放开他的肩膀,在廊下同白央并肩往前慢慢踱步,“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一些不太一样的情感,而且看起来你因为这件事已经不高兴很久了。”
“我没有……”白央的反驳小声到恐怕连自己也听不清。
花焱也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道:“按理这是你自己的事,或者由你们族长来告诉你,但看你一直这样我也很难受,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花焱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迷蒙不清的月亮,“这一路你也看到了,情爱一事上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不过都是本能。你这一生有数千数万年,还会经历很多事,与很多人发生纠缠,情爱就会自然而然的发生。我不能回应你的情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与你自己是好是坏无关,在你往后的一生中这会变成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小到也许你都回忆不起来,你大可不必为此忧心,明白吗?”
白央看着花焱,眸光水润,耳尖泛红,他将头埋了下去,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