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诚曾经也畅想仗剑江湖,诗酒潇洒。只不过她没有那般惊才绝艳的功夫,在江湖中碰壁碰多了,也知道自己擅长的还是生意经。
叶家在府城的酒楼产业,叶子诚十分上心,时不时琢磨花式菜色,改良酿造新品美酒,洪楼自然成了她的落脚之处。
叶子诚曾在洪楼中见过这位娘子,名叫向齐,人都称作向娘子,与丈夫老贯在城郊开了家脚店,从洪楼进货,在乡道岔口上卖酒,生意算是红火。
夫妇二人小有积蓄,但是成婚近十年来没养活一个孩子,五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好容易才养到两岁上,一场小风寒,就没了性命。
有一月月初,向娘子来洪楼结清上月的账目,再进新的酒回去做买卖。在柜前愣神之际,耳中飘进来一旁食客的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岘水寺真的很灵验!谁家那娘子和郎君两个,整日因为没有后而干架,如今竟然生了一个七斤的胖娃娃!”
“是了是了!我也有所耳闻,听说那金身娘娘好福气,拜拜她老人家,就能把灵气带回家里去呢。”
“是啊!那某位老爷终于得了龙凤胎,摆起排场来了!走走走,喝完这杯,我们上他家吃席去!”
也想去凑回热闹,向娘子账算到一半,把背上包裹里的铜钱一股脑堆在桌上,连连催着掌柜和伙计快快结清,少的下月来了再补齐,多了就先记在账上。
叶子诚恰巧经过,笑问一句:“向娘子,你急什么?买卖急不在这一时,怎么不坐下吃杯茶?”
向娘子却神色郑重,道:“五娘子莫笑我,我也想去见识见识,这岘水寺求子真的这么灵验吗?”
叶子诚摇头道:“这我不知,岘水寺又修起来了?”
向娘子笑道:“那我便去帮五娘打探打探。”
叶子诚目送着向娘子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下月,叶子诚如期又见到了这位向娘子,却不是平日里干练短打的脚店老板打扮,而是穿了一整套崭新的靛青色纱绢衣裙,头上戴着钗环,耳边还插了一朵艳色鲜花。
向娘子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①她遇见叶子诚,凑到她身边,神秘兮兮道:“五娘,你猜怎么着,今日我去参拜金身娘娘,竟有位师父说我与娘娘有缘,我这月十五还要去的。只是功德金支出多,我这月可能要来府城多跑上几趟。”
叶子诚心中有些疑惑,但是见她这般欣喜,红光满面,眼中也带了生气的样子,也不好戳破,含笑听她说下去,只嘱咐说:“求神拜佛,也要以你们的生活、生意为先,佛祖肯定也不愿你们过艰苦日子。”
向娘子笑着应了,只说不妨事,家里用度并不紧俏。
临走时,向娘子起身道别,不巧和洪楼一个小二撞在一起,她系在腰间的玉环撞上了小二拎着的酒桶,竟然把她那玉环撞碎了。
叶子诚连忙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看来你们是有好事将近了。”
向娘子有些心疼,但是转念一想,这也算是个好寓意,于是也道:“正是,碎碎平安。”
叶子诚四下环顾,今日她的衣裙没搭配玉环绶,赔钱还是赔物,她还没打算好。
叶子诚的侍女拭镜见状,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将自己的玉环绶解开,把玉环交给叶子诚。
叶子诚一笑,把玉环塞进向娘子手中,说道:“向娘子,莫要嫌弃,这也是我前日才送给这丫头作贺礼的,今日酒楼里人撞坏了你的东西,我这个做老板的,自然要赔的。”
至于试镜,回去再送她两件相当的饰品补偿她便是了,这玉环本就是新鲜到手的,拭镜也没多少感情寄托其上。
向娘子有什么不答应的呢?这枚玉环比她的成色更好,她拿在手里,推脱了几句,就乐得收下了。
之后叶子诚又见过向娘子一次,她似乎更开心了些,只说缘分天定,玉环绶好好地挂在腰上。
后面却没见过她上府城来,也听到她家的音讯了。
偶然之间,叶子诚遇到向娘子丈夫老贯的同乡,来洪楼跑生意,随口问了一句,那人摆摆手,不屑道:“老贯的娘子跟人跑了,还卷走了家中一大笔钱财,他独木难支,脚店生意无人操持,他应该是回老家了吧。”至于详细情形,此人也不深知。
叶子诚当时足有十分惊疑,向娘子与老贯也有十年的夫妻情谊,虽不至于说什么惊天动地、死生契阔,也算是相携相守的老夫老妻了。
怎么前些日子还心心念念,为了孩儿去拜神拜佛的向娘子,一转眼就同人私奔了?
难道求的其实不是和老贯的孩儿?
不过,当时她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是点头之交,各人有各命,没准向娘子不钟意他老贯,马前泼水,各配鸳鸯了。
自己也只是和向娘子有生意上的往来,至于人夫妇二人的私事,尤其是钱财上的纠缠,她也不好置喙。
所以,当叶子诚被堂妹泼了一身面汤,洗玉被她支去家里报信,拭镜则去为她寻干净衣裙之时,她不得不留在禅房中,闲来无事,在禅房中踱来踱去,一个侧身间,却看见了衣柜角落的玉环绶。
叶子诚当然认得这是谁的玉环绶,又经过了谁的手!
不过是负责采买的管家娘子、叶子诚、拭镜、向娘子四人而已!
向娘子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在这里?她原来没走?定系与她私奔之人竟然是寺中的僧人?
叶子诚不由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面色一沉,叶六将她扣在此处,还死缠烂打不让离开,或许她也是知道这地方做过什么腌臜之事,怕自己发现后责骂于她。
若是自愿也便罢了,若是向娘子实为被人欺骗,还冠上了卷款逃家的恶名……
正思索着,叶六娘子笑吟吟地抱着一身僧袍走进屋来,递给叶五,道:“五姊,你先穿这套吧,这寺庙之中怎么找得着娘子穿的衣裙呢?”
叶子诚一看这尺寸,是七尺有余的男子僧袍,沉声道:“那便打发你的侍女去府城中我家里拿。”
叶六娘子见她阴沉着一张脸,语气尖利地刺道:“爱穿不穿,好心当成驴肝肺。”
叶子诚不纵着她,冷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求子?你成婚才几载?用得着这么急?”
叶六娘子似乎是被她抓住了痛处,恼恨道:“你不嫁人,跑出来鬼混,还挑起我的错处来了。我自然是来拜佛求神,你不也是来了吗?”
“我自光明磊落,只是你……还是趁早抽身吧。”叶子诚最终还是把僧袍穿上了,不然只着中衣,成何体统?
闻听此言,叶六娘子眼神一厉,头上插的簪花猛地晃动了一下,整个人仿佛是一只炸起的刺猬。
她冷笑一声,语气又转淡了:“五姊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叶子诚不过是试探叶六几句,哪知她果真心里有鬼,恶语相向。叶五娘子遂把玉环绶放回原位,自己也在这禅房的隐蔽之处,藏匿了一件信物。
是夜,如她所料,叶子诚没有等来拭镜,自己还被一闷棍敲晕,送进了监牢之中。
“唔嗯,唔嗯!嗯嗯!”(娘子,娘子!醒醒!)
朦胧间,叶子诚听到试镜在焦急地呼唤她,声音却是模糊一片,她奋力地睁开眼睛,后脑还是传来阵阵抽痛,手脚都被捆缚着,却不算紧,口中还被塞了布条。
想不到来上柱香都遇上这等事……
没有窗子,黑漆漆宛若无边地狱,墙顶上留了几个气孔,也只能透进来几丝月光。
叶子诚借着昏昏的月光瞧了瞧周遭的环境,她二人似乎是被关进了一处地窖之中,门紧闭着,应是在外面上了锁。旁侧还躺着一个昏迷中的小娘子。远处隐隐传来了女人的呜咽,凄厉宛若鬼哭。
她和试镜背过身去,互相拿出对方口中塞着的布条,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喘口气来。
“拭镜,莫慌,洗玉不是出去报信了吗?”叶子诚打起精神,安慰心神不宁的拭镜道。
拭镜定了定神,语带担忧道:“娘子刚才昏着,不曾听真切。我听他们说,要把我们都卖个好价钱,这可如何是好啊?”
叶子诚眉头一皱,问拭镜道:“‘他们’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可是岘水寺僧人的僧人?”
拭镜颔首复又轻轻摇头,担心叶五娘看不清楚,说道:“虽然是僧人打扮,但是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哪里像是僧人呢?娘子可知我刚一出去,就被他们捆上,堵住了嘴。六娘的丫鬟就在一旁看着呢,也不说阻拦一二——六娘和此事绝脱不开关系,夫人、老爷与娘子这些年对她家多番照拂,真是好没良心!”
叶子诚揉揉额角,她自然也知道自己这六堂妹起了歪心思,但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谋划算计自己。
好在,看到那玉环绶时,她心存疑虑,就把自己的花囊也藏进了床榻角落——没料到此时遇险。洗玉是她派下山报信的,华龄来了寻不见自己,自然会去家中商议,自己和拭镜应该也就得救了。
“且不说叶六了,你我都深知买卖经,就算要买卖奴婢,总要找到买家,买家也需得验货。你且放宽心,有何事不是银钱做不得主的呢?我两边脚腕上各挂着一串东海白玉珠,没被搜走,拿这个去家里换钱,也赎得出来你我。”
“是了,娘子思虑周详。”拭镜跟着叶五娘,并非是头回身陷险境,只是只她两人被关在一处,确实头一遭,小丫头确实心有胆怯。
“拭镜,你且在这处望风,看外面有无行人经过,我去那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