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寂静片刻,孟华龄扭过头去,目露疑惑,道:“别发愣了,昨夜里我有大收获,现下来不及细讲,但是你家六娘子应是回家了。”
她话音一转,对洗玉吩咐道:“洗玉,这寺院的人兴许记得你的容貌,你便别进去了,差人去寻叶六娘子要紧,无论是她在自家还是躲在哪里,都要给我把她'请'出来。”
洗玉点头如捣蒜,追问一句:“我省得了,孟娘子思虑周全……那,那我们家五娘呢?”
孟华龄摇了摇头,道:“我只找到了五娘的花囊。”她将那玉花囊拿了出来,在二人眼前晃了一晃。
乍然,洗玉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她是叶子诚贴身服侍的大丫鬟之一,从小随侍左右,同叶五娘一起走南闯北多年,深得五娘子的信任。
她显然也是明白这花囊在叶子诚心中的重要地位。
见洗玉一副忧色满面、泫然欲泣的模样,孟华龄安慰她道:“你们昨日前还见了,往好处想想,我们定能寻到五娘。”
洗玉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的湿意。叶阿柑也安慰地搂住她的肩。
过了十五,十六清晨的香客明显减少了许多。孟华龄收拾停当,也给叶阿柑脸上添了几笔色彩,然后带着她下了马车,向寺门行去。
一掀开车帘,孟华龄便换了一副倨傲的面孔,用团扇半遮面,下巴微微扬起,眼中平添了不似作伪的倨傲。
车夫和洗玉候在外面,两人都含着担忧望着孟华龄与阿柑远去的背影,车夫踟蹰着,问道:“洗玉姊姊,五娘子现下究竟如何了?娘子丢了,我们不去报官,也得和夫人、老爷知会一声吧?”
洗玉强作镇定,安慰他也自我宽慰道:“娘子哪里是丢了!当今尊佛崇教,地方官哪里管得了出家人的事。至于夫人、老爷那边,我瞧着孟娘子给管家去了封信,他老人家找我过去问话,马上动用了信鸽……好在孟家大娘子有真本事,又得五娘信任。”
“可是娘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呸!闭上你的乌鸦嘴!快拍拍这车辕,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洗玉二人自去寻叶六娘子下落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孟华龄一进入到寺庙里,就径直到了正殿,参拜金身娘娘。
她这一身华丽装扮,显然也吸引了周遭不少目光。百姓谁又不爱美?何况这是绝对的美。
孟华龄一路行去,几乎每个身着僧袍的人都会在她身上打量几息——孟华龄了然一笑,尽收眼底。
孟华龄对旁侧之人汇聚而来的惊艳和诧异视而不见,她拜了三拜,起身接过叶阿柑递过来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从叶家“借”来的金豆。
孟华龄秀手一翻,把荷包中的金豆全数倒入了功德箱中,落到箱底,和铜钱碰在一起,发出了一连串悦耳的声音。
孟华龄隐隐听到了排在她身后的夫妇诧异的抽气声。
连金像旁侧的值殿之人都握着锤停顿了片刻,磬也不敲了,忍不住多注目她几分,也许的确很难遇见出手如此阔绰且张扬的娘子。
孟华龄确实很招摇,她故意引得旁人心中对自己留下印象。如果放进功德箱中的是看不清金额的银票,那还有什么效果?
这一包金珠倒完了,孟华龄又倒了一袋,才起身向值殿人还礼,这人也向孟华龄回礼。
孟华龄直截了当地问道:“维纳师,娘娘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今日我是特地为感谢诸位师父,感谢浮缘大师而来的。”
“妾身娘家姓刘,夫家姓王,特地为了灵童一事而来的。”孟华龄将声音压低了八分,只在她一步之内的此人与叶阿柑能听见。
这人显然知晓“灵童”的内情,但是对孟华龄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的行为不甚满意,思量片刻,他招手叫来一个小沙弥,附耳过去,嘱咐了两句。
然后便念了一声佛号,不再同孟华龄言语,眼皮不抬,继续敲磬。
孟华龄便也扶手而去,叶阿柑紧紧跟在她身后,表情不带一丝动容,心里却直打鼓:孟娘子怎么改姓刘了,还多了个夫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过叶阿柑的演技也算是靠得住,她现在可是寺中最富贵的娘子的侍女,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孟华龄在廊院里稍坐片刻,那小沙弥去而复返,道:“刘娘子,住持有请,请您同我去。”
他带着孟华龄和阿柑七拐八拐,在前院的四进跨院绕了两圈,来到一处竹树环绕,清幽雅致的小禅院。
小沙弥在门上扣了三下,唤道:“住持,恒空法师,叨扰了,刘娘子到了。”
里间传来一把浑厚的中年嗓音“请娘子进来——”孟华龄认出这人是在神像下装神弄鬼之人。
孟华龄瞧了瞧了院里坑坑坎坎的鹅卵石小路,伸手搭在阿柑的胳膊上,示意她扶着自己进去。
那小沙弥却拦住了阿柑:“娘子,住持请您一人进去。”
叶阿柑立马不干了,叶五娘还没找到下落,若是让孟华龄自己进去了这贼窝可如何是好:“娘子,这怎么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
孟华龄冷冽地瞥了小沙弥一眼,嘴角却沁着笑意:“这般厚待啊!”
小沙弥不语,只是坚定地一动不动,阻拦着她们。
“这有何妨?”孟华龄团扇掩嘴,轻笑一声,握了握叶阿柑的手,“好孩子,你且去金身娘娘像处候着我吧,又不是第一回来了,大师还能吃了我不成?”孟华龄自信一笑。
叶阿柑在忧虑中同意了。
于是,孟华龄目送阿柑走回正殿的方向,自己才推开柴门,进了这方小院。
作为一寺住持,浮缘这间寮房并未和僧堂、前殿、斋堂相连,甚至距离还很远,单论日常起居还算清幽,却不便于日常寺中的巡查监督。
孟华龄回想着脑海中的地道图,北密道中的分叉似乎有这个方向的地道,果然这位住持也不是“出淤泥而不染”。
“住持吉祥,恒空法师吉祥。”孟华龄推开门,合掌问询。她莲步轻移,带进一室馨香。
寮房中二僧一坐一站,坐着的僧人身着褐色细麻海青,紫褐色的袈裟虚虚披着,遮住了左臂,他正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转着一串檀木佛珠;站着的那人着,鼠灰色僧袍,身高八尺,却极为清瘦,像一株风中摇曳的恶竹。
坐着的定是住持浮缘,那侍立在侧的就是恒空了。
房中的陈设本就简陋,孟华龄只一眼就看到了佛龛上的金身娘娘像,心道:好大胆子,演都不演了。
二僧还礼,那名叫恒空瘦高僧人走近前来,把孟华龄让到蒲团上。孟华龄依言跪坐,腰间的玉佩玉环“叮当”在一起,碰撞出了富贵的声音。
住持浮缘除了一开始道了一声安,便继续闭目默念经文,恒空取来紫砂壶沏了一壶永春佛手,为二人添上茶。
孟华龄一看,二闻,第三才轻呷一口,茶汤金碧透亮,花香乳香兼具,饮后唇齿留香,赞叹道:“原来是金佛手,好茶。”名贵胜金的永春佛手,从南边运来易骗来的钱,果然花着不心疼啊。
恒空笑道:“刘娘子好眼力。”
若问孟华龄为何不设防备?
她和阿柑等人早便服下了避毒丹,就算是有人下毒,也耽误不得孟华龄的正事。
反而是浮缘和瘦高僧人要担忧才对,孟华龄在香囊中掺杂了夹竹桃,这房间她瞧着门窗紧闭,想来如果她将香囊散开束口,这两人就会闻着这香气在无知无觉中昏厥过去。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本就是以一敌二,孟华龄不看重手段是否光明正大,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孟华龄也不想再和他二人兜圈子了,开门见山道:“我此次前来,一来是代郎君参拜娘娘,感谢她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赐下灵童一位。”
浮缘不语,恒空却是面带疑惑,他昨夜见过那位“刘大娘子”,虽然灯火昏暗,但是只一夜罢了,他不会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楚。
孟华龄既知晓灵童降世,又说自己才是刘娘子,他虽然一心为财,但对孟华龄的来历,若说毫不好奇,也是假话。
一炷香前,彼时浮缘二人正在议事,一听小沙弥来报,浮缘掀了掀眼皮,对孟华龄的到来并不感兴趣,但是恒空听小沙弥一汇报“倒了满满两包金珠”,笑得嘴角直咧到了耳朵根,在他那张挂不住几两肉的瘦骨嶙峋的脸上显得诡异非常。
“管她是谁,”恒空看向念经中的浮缘,眼中带有志在必得,“毕竟我们的钱袋子也是要续上啊!”
浮缘思考半晌,道:“那便请她来吧。”
因此,当孟华龄真真正正地端坐在他二人面前时,他们终于明白了小沙弥口子的“羞煞百花”是何意了。
恒空蹙起眉头,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奶奶们,他和手下人记住长相穿着已经不容易,再去人家深宅大院里打探,却不能够——况且刘大娘子与他们的交易并未完成。
于是,还是孟华龄开口解开了他们的疑惑:“妾自然知道禅房里住了一位夫家姓王的刘娘子,正是妾的表妹,她的衣服头面、马车、吃喝的用度,连同她那扶不上墙的郎君,哪一笔不是花我的钱?也是妾太顾及脸面,劳烦她扮成妾身,辛苦这许多趟,如今灵童一事终于定下,她是拿不定主意,那妾身只好亲自来一趟,这是其二。”
“其三,昨夜她未归,明明我再三嘱咐榻派人传话,也毫无音讯。她要是想混过去,骗走我的灵童,那我是一万个不情愿的。”孟华龄补充一句。
孟华龄神色自若,完全没有寻他人代为许愿办事又自揭短处的羞赧,只有她扇团扇的手幅度更大了些,夹竹桃的味道隐匿在花香之中,这素日鲜少有人造访的寮房完全变作了一个惟有一朵牡丹花独秀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