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龄的马车现在恢复到三匹马的状态了。
其实不然。
依然是孟华龄驾着马车,贺振云骑的是自己的马。他原本想帮忙驾车,被孟华龄一口回绝了——
“你若不管不顾的,你那匹马丢了我可没处赔你去,这毒又不往腿脚走,自去骑马,莫上我的马车。”
这种感觉对于贺振云而言是极怪异的,他明明骑在自己的马上,风也自由,云也自由,扑面而来的是秋初难以消去的温热暑气。
可被缰绳拴住的,却不仅仅是乌珠穆,还有马背上的自己。
他习惯于在军营中呼来喝去地吩咐下属,可对象换成了身娇肉贵的小娘子,虽然冷着一张脸,可小意温柔做不得假,他想,人美心又善。
若叫孟华龄知晓,她定要斜睨他一眼,嘲讽他未免想太多了。
眼见前面就是座城池,上书“岩骆县”三字,看来已经出了峦峰县地界,到了下一座县城。
孟华龄道:“我们进城去吧。”
贺振云颜色一变,他的过所……
“孟医士,我,我的过所恐怕是丢在某处了。”
孟华龄摇了摇头,佩服,佩服,“你怎么早不说?你会翻墙也,不会?大门你就别走了,你瞅瞅周围哪边土墙矮,翻进去吧。与我们去城中最大的药铺汇合。”
好在贺振云的轻功尚在,他把马交给了孟华龄,自己翻墙进城了。
实则岩骆县进城时巡察并不甚严格,白日里百姓入城买卖,根本也不查验什么过所。峦峰县因在两府交界,才查得严格些。
此事贺振云不知,心虚之下,自去费些力气。
孟华龄对孟松年道:“他还是太年轻,江湖事一概不懂。”
孟松年面上应和地颔首,认可阿姊的话,心道:阿姊,其实贺都督比阿姊还年长几岁,只是阿姊实在擅于骗人,看把他骗的一愣一愣,明明有其他方法告知他中毒实情,还非要让他吐口血来,亲眼看见。
然而贺振云却一句怨言也无,全不像上一世那个面冷心更甚的一军主帅。
时光啊,是一把无形的刀,杀人不见血。
可这座岩骆县城真真是座小城,孟华龄询问当地百姓,得知其间最大的药铺也不过是两间门头的小铺面。
贺振云已经等在门口了,戳在药铺门口,像一棵挺拔的青松。
孟华龄二人赶着车,牵着马姗姗来迟。
孟华龄问药铺掌柜:“可有鸳首灵芝,同埋蚕丛月轮花①?”
药铺掌柜与药童面面相觑,“鸳首灵芝”倒还曾耳闻,昂贵却放在第二位,就其珍稀程度,这小小的县城哪里寻得到?然则那“蚕丛月轮花”又是何物?甚至不曾听闻过,更无从进货了。
两人相继摇了摇头:“娘子,此间没有您要的这两种药。”
孟华龄叹了口气,也在意料之中,她报出一串药名:“土茯苓、贯众、赤芍、防风、陈皮……此十五种药材,各来二斤。但劳烦先取一些给我,看看品相如何。”
“好嘞!”药童应了,自去抓药。
那掌柜解释道:“娘子,您要的那两味药,我们这小地方没有,若是需要,不如去襄梁看看,我们这庆元府的府城中宝物甚多,若是襄梁也没有,恐怕还是得北上了。”
孟华龄付了银钱,道了声谢。指挥孟松年与“阿吉奈”贺振云拿上这三十斤药材,三人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回到马车之上。
孟华龄道:“襄梁距此间不远,百五十里,我们且吃顿便饭,继续上路吧。”
“这——”贺振云想到了还在峦峰县老家的随从二人,当日约定了四日后出发,可自己跟着孟家姊弟,越走越远了。
“阿吉奈贤弟,你有事在身?”
贺振云没有反驳孟华龄的称谓,他摇了摇头道:“都听孟医士的,我有甚么事呢?咱们且去用午膳吧。”
这顿饭钱当然是孟华龄出的,贺振云表示自己身无分文,文书、银钱全都丢失了,若不是孟松年指着马上刻印的“阿吉奈”,信誓旦旦地表示,阿姊,他说的不假,孟华龄都想把他丢在此处了。
“先记账哈,”孟华龄道,“真是为你破例了,原本我治病救人,都要病人许我一个约定,只是你当时昏迷着,我未征询你的意见,先出手相救了,也没问问你,是不是想活。”
贺振云连声道:“孟医士大恩大德,妙手回春,在下自然是想活,多谢孟医士!只是——敢问孟医士可否借一贯钱给在下?”
“要钱作甚?”
“给我朋友送个信去,他们寻我不得,怕他们担忧。”
于是,孟华龄取了两贯钱给他,“你先拿着吧,没有一点银钱傍身也不是个事儿。”
“多谢孟医士。”
孟华龄随意选了一间正店,饭毕,贺振云借了正店掌柜的笔墨,挥毫泼墨,写作一封书信,支付了跑腿银钱,劳烦送到某某府上。孟华龄淡淡一瞥,见其信笺满篇皆是蒙文,便失了偷看的兴趣。
于是三人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启程了。
孟华龄恍然惊觉,这趟南下之行像一场公路电影,路上人来人往,走走停停,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一日,孟华龄三人在路边茶棚歇脚。
愈南下,愈感到风都带来炎热的气息,原本北边已入了秋,来到南边一瞧,夏日还牢牢地占据一席之地。
孟华龄买了两把蒲扇,孟松年于是拼命地扇起风来。
“你可听说了吗,凌家那纷若郎君大病了一场,正在四处访求名医,去给小郎君看诊呢。”
“哦?他这是何病症?凌家占据府城一隅,偌大个襄梁府城里,难道还寻不出个精通医术的大夫?况且他家本不就是做开天窗的生意,偷了多少名医手札?”
“他那病,很是奇怪,”此人咂了咂嘴,“我又不善医术,说不好啊。”
孟华龄听了一耳朵邻桌两人的谈话,递了一个眼神给孟松年。
一谈及医道,孟华龄总忍不住好奇,孟松年通晓阿姊的心思,于是上前,问那二人道:“二位伯伯,您说的凌家郎君遍访名医,可是谁都能去揭榜的吗?”
其中一人大笑道:“小娃娃,你这么点大就要去揭榜吗?哈哈哈哈哈!不过你说的不错,凌小郎君病了快七日了,人都说是鬼上身了,若还是昏迷不醒,恐怕是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说起来,这位小凌郎君,啧啧,有故事啊,我们也是去看热闹的。”
旁边又凑过一人,补充道:“听说凌家给出的赏金是一件稀世珍宝,无论是典籍、药材、首饰、名器,但凡是能叫出名号的,他们府库中有的,都能赠给治好凌纷若的医士——假若没有,便翻山越岭也给恩人寻来。”
“我看他们就是损了阴德,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报在子孙头上了。”
贺振云的眼前一亮,他将目光投向孟华龄的方向,孟华龄回予他一个“安心”的颔首。
他们去襄梁本来就是计划之中,襄梁有洪楼,孟华龄需得去一封信给叶子诚,正好去看看有没有递给自己的消息。既然能省下买药的钱财,还能见识一下这“鬼”病怪症,何乐而不为呢?
孟松年走回孟华龄身边,小声问道:“阿姊,我们去吗?”
孟华龄但笑不语:“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们且去会一会附身凌郎君的‘鬼’。”
凌家说是在襄梁城中,实则是在城外坐拥一座百亩山庄,依山而建起一座雄伟的庄园,山上山下皆是凌家的田地,背靠青山,绿水环绕,从风水上观看,也是难能可贵的宝坻。
孟松年仰起头来,四下环视,感慨道:“凌家果真家大业大啊。”
从车辕上取下从城门告示栏上揭下的榜文,地址正是此处,孟华龄道:“走吧,进去。”
贺振云也翻身下马,牵着乌珠穆,跟在孟华龄身后,他接过孟松年抱着的药箱,提在手里。
凌家守门的两个门子拦住三人去路,语气中倒是没有不耐,只是因为不认得三人,语调有些生硬:“敢问三位可有拜帖?”
孟华龄举起榜文,道:“凌府寻名医,在下正是来为凌小郎君看诊的。”
门子上下打量了孟华龄一番,神色中有些惊讶还有些许隐晦的凝视,贺振云看出其目光不善,上前一步挡在孟华龄身前。
孟华龄无语凝噎,一把将贺振云推开,直言道:“在下孟尚安,不才有个梦枯荣的诨号,你且报予你家主人。”
原来她唤作尚安,贺振云的眼神停留在孟华龄束作学生打扮的发髻之上,今日她未簪花戴冠,只用一支木簪簪了发,又用头巾裹住,额角、鬓边的碎发都梳拢起来②,干练非常。
心思一转,她又掏出了花昱那方玉牌,“兴许你家主人也认得此物。”
门子脸色变了几变,左手边那人进去通禀,烦请孟华龄三人稍等片刻。
“原来是孟医士!”
不一会儿,那门房带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妇人,一连声笑着迎孟华龄三人进去,“小门子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则个。原是梦枯荣孟神医大驾光临,三位快请进来!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