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今年咱们只卖一亩地的产出?青青,这是为何?”张涵之一连串的问题砸向芜娘。
“今年丰收,四处丰年,家家户户都卖米,如何能卖个好价钱?不如留着自个儿吃。也省的来年花高价买米。”芜娘虽一脸不耐,却仍耐着性子做解释。一面细细地上妆描眉,用从货郎手中低价买来的粗制胭脂沾了唇,复又嫌颜色太涩太深,用指腹擦了擦,却仍不似以往在京城见过的那些大家闺秀们朱唇一点,盈盈泛着水光。
芜娘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堪堪一握的细腰,虽称不上冰肌玉骨,但在这乡野间,也是算是白皙细腻了。眉目清秀,温婉如玉。又因自幼读书,身上仿佛染上一股书气,远远的看着,浑然一段风情。
忍不住摸了摸铜镜里那张脸,有些难以置信,常年的郁结于心和忙碌生活早已将她摧残至尽。芜娘心底没来由的涌上一股自卑。这样的她,难怪被人所抛弃吧。曾经绘本上说“糟糠之妻”,约莫就是如今她这个模样了。
眼底一阵挣扎和苦笑,转瞬又燃起一丝希望。这一世,她决计不做攀附大树的凌霄花,也绝对不会傻哈哈的在家劳心劳力,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芜娘不禁想起那风华绝代,万种风情悉堆眼角的妙人,她一袭大红嫁衣游街时,用纤纤玉指挑开轿辇,眼若秋波,眉似黛山,当得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美目流转间不知勾了多少男子的心魂。
有美人兮,倾国倾城。
她自问这辈子也学不来她的睥睨和骄傲,便是那“体格风骚”也是万分不及。心里没来由的一顿火气。
可看在张涵之眼里,他的青青,即使这般怒目,也是娇嗔的模样。盈盈一握的腰肢,一弯柳叶眉,眼波流转,目所及处即是情。竟不觉,有些痴傻了。
“娘!娘!我也想去县里!”宇哥听闻爹娘一大清晨要去城里,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自己个儿收拾妥当,生怕一个慢步爹娘便丢下他。此刻正拿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直勾勾的盯着芜娘,丝毫不惧她的怒容。
宇哥儿聪明,知道除了读书事,家里样样都是娘亲做主,求爹爹倒不如求娘亲。只要对着娘亲撒个娇,装装可怜,娘亲一准心疼同意。
张涵之看到了宇哥儿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微瞪了一眼,旋即别过头,也对着自己娘子一脸无辜模样。
芜娘盯着宇哥儿的俊俏模样,什么京城,什么美人,均抛到脑后了。想着家贫,宇哥儿懂事,不曾像村里其他孩子一般平日里能有个零嘴和铜子儿,只一味的困在家里读书。心疼之余忍不住亲了亲宇哥儿额头,“好,今天带着宇哥儿,顺便买几套新衣!”
“还是娘亲最疼我!”宇哥儿高兴得跳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可爱。
张涵之看到了宇哥儿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微瞪了一眼,旋即别过头,也对着自己娘子一脸无辜模样。岂料芜娘压根儿不赏他个脸色,提起早已收拾好的篮子,抱起小织锦径自朝隔壁走去。细细地对着张嫂嘱咐一番,末了仍是一脸不舍。
宇哥儿一直乖乖的跟在芜娘身旁,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活泼。叽叽喳喳地对着芜娘说个不停,见到相熟的伙伴便说上一句“我和爹娘去县城咧!”,换来小孩子们的感叹,神情亦发快活。
村里人不常进城,从槐南村往县城走,有两条路。走水路便去村口的渡口寻个熟识的船翁,一路往上游而去,约莫个把时辰便到了。走陆路便顺着河流,一路往上,进官道,因为槐南村地处多山,所以官道崎岖,牛车不快,约莫得近两个时辰才能到县城。是以,平常人家多走水路,但船只窄小,像遇到需要拖重物的时候,便只能走陆路前去。
此番张涵之挑着三石左右的大米跟在芜娘身后,便是跟村长家借搭了牛车。村长家的铁生和他家娘子秀春也要去县里卖粮,因为张家量少,所以才得以搭个顺风车。村里别家,大多都是等到村长家卖完粮食,才能依次借了他家的牛车来使,这价格也因此要贱些。
“铁生哥,这次真是要谢谢你和村长叔叔了!”铁生和芜娘一般大小,自小也是学堂里颇玩得来的玩伴。只是各自婚嫁后便不怎么来往了。此番芜娘求到铁生这,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青妹子说的甚么话,我们青梅竹马一道长大,说这么毋得生分!”铁生早年对芜娘不是没有情愫的,只是奈何芜娘偏偏喜欢张子修。他是村长家的儿子,自幼便觉得自己和村里其他泥塑的孩子不一样,“君子不夺人之美”,慢慢的,这份情愫便淡了。此时看着芜娘眉目弯弯,巧笑倩兮的站在他面前,往日的青葱岁月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一时竟有些怔忪了。
芜娘不是没有看见了铁生眼底波动的情愫,只是装着不明白的样子,支使张涵之将谷子抬到车上,一面仍和铁生说笑着。
张涵之脸色一沉,眼睛微眯,若是有前世与他一同为官的同僚看见,便知这是有名的“张大狐狸”生气了,指不定谁要开始倒霉了。
他面沉如水,表面波澜不惊,只是兀自抬着谷子上牛车,甚至还微笑着向铁生娘子秀春道谢,丝毫不动声色。
他可以麻痹自己芜娘生产完的怒目是因为九死一生的疼痛;叫自己去田里耕地是为了锻炼自己的体能;平日里对自己的冷淡是因为月子间的烦闷;吴侬软语不再是被这清贫的生活所迫。可、可此刻当着自己的面对着另一个男子巧笑嫣然是为哪般?无缘无故的,村长家如何肯借牛车与我们?往年都是等到所有人家都卖完了粮食才能借到牛车,今年芜娘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借到了?
即使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以往那个事事与他商量,处处顺着他想着他的芜娘,有些不一样了。
终究还是开始嫌弃他了吧,给不了她承诺的一切,说好护住一生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生活磋磨,他不怪她。
牛车缓缓驶出槐南村,对比起宇哥儿的欢喜雀跃,张涵之一路上都显得有些沉默。他不想去想,却又一刻不停地回想,回想这一个多月来芜娘的变化,回想以往那些虽然清贫却安乐的时光。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吧……
他满心的怒气转为对自己的愤慨。对比秀春鬓间一点珠翠和娘子发间一根木钗,不由有些泄气地闭上眼,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芜娘懒得去理会张涵之一脸的菜色,径自着秀春搭着话茬,间或夸夸他们两夫妻“天作之合”,或者向秀春讨教讨教刺绣技法。
虽都是些无聊的茶余闲话,但她不经意的吹捧仍是让秀春有些隐隐的得意。她虽是邻村嫁来,却也听不少小娘子谈过这柳家芜娘的故事,更甚者,那可是丈夫心头的一枚朱砂痣,如何不让她坐卧难安?只是此次听她曲意的讨好,心底不是没有暗暗地鄙夷的。长得这般狐媚模样,却挑了个末等人家,当真是春闺小姐不知茶米愁,白白废了一副好颜色。
秀春的那些个作态如何能瞒过芜娘,若不是日后这合离之事有求于村长家,她又怎么会这般作践自己?只是看着一旁兴奋的看着道路两旁的宇哥儿,芜娘觉得自己所有的委曲求全和曲意逢迎都是值得的。
正卯启程,一路晃晃悠悠,远远地也能听见一阵笑声传来。趁着夏日里繁花簇锦,林间崎岖蜿蜒的山路,像极了一副夏游图。只是这一车人,除了宇哥儿真正的在看风景,其他人都心思各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