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太阳正炽,汉子们纷纷脱了衣服或是解了衣扣,斗大的汗水从脸颊划过,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底下泛着光。张涵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衣襟已经半湿,却怎么也不肯解了衣裳。
村里的妇人陆陆续续地来到田边,腰间挎着篮子,老远便闻见一股子饭菜的香味。也有半大的孩子踮着脚,跌跌撞撞地来给父亲送饭。汉子们都收了活,凑在田坎上,有人抽着旱烟,惬意地砸吧着嘴。
张哥带着张涵之躲在一丛麦堆底下,勉强遮住太阳。张涵之手里起了一溜水泡,有些还破了皮。此刻被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他皱着眉头兀自忍耐着,干裂的嘴唇紧抿。一身的麦穗杂草和斜乱的发髻显得格外狼狈。
张嫂提了篮子姗姗来迟,一来便看见两人没精打采地坐着,一言不发。她倒是没见过张涵之如此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有些惋惜。
芜娘当日虽然说得含蓄,但她私以为,这张涵之的读书路怕是断了。毕竟家里仅有薄田,又多添了张嘴,如何还供得起一个读书人?这么多年,芜娘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们俩怕是久等了吧。涵之兄弟,来尝尝我的手艺,比不上你家娘子,你将就些啊。”说着,从篮子里取出结结实实的两碗糙米饭并一碗冒尖的肥猪肉,泛着油光。
“哪的话,还要多谢嫂子了。” 张涵之客气地接过碗。说实话,从未这般劳累过,他此刻看着这油腻的肉,实在提不起食欲。只想吃些解暑的小菜和娘子那手冰凉的绿豆汤。但又实在饿得厉害,便刨着饭吃,就着水喝,也不怎么去夹肉吃。
“我说大兄弟啊,你也别怪你家娘子,她也难啊……”张嫂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张涵之,想多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又闭,被张哥横了一眼,便住了嘴。
张涵之抬起头,吞咽嘴里的米饭后,张口:“嫂子说笑了,我如何不明白娘子的苦心啊。她一直忧心我的身体受不住考试的劳累,再者,我又如何不知家里的难处。”
“我……甘之若饴。”张涵之复又开口,眼睛里泛着温暖的光。
张嫂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堂堂汉子笑起来也能这般、这般让人惊艳。对,就是惊艳,连眉目都变得动人起来。若是有小姑娘在一侧,怕是要羞红脸了。
大柱远远地坐着,被张涵之这笑容灼了眼。看着张涵之斯文地吃相,愈发觉得自己粗鄙不堪。一抹油嘴,大声说道:“张子修,你行不行啊?若是撑不住,趁早回家抱着你娘子哭去。连吃饭都斯斯文文的,不像个爷们儿。”话毕,比划了自己精壮的肌肉,示威之意明显。
田坎上坐了不少人,都当热闹似的看着,有些嘴碎的婆姨用手捂着帕子尖尖的笑着,爷们儿们也当下饭菜的瞧着。难得今日能看看这读书人的笑话,一群人竟没有一个出声帮衬。
“我说大柱,你不就是嫉妒我们涵之兄弟读书比你能吗?何必阴阳怪气的埋汰人?”张嫂也是个暴脾气,看着张涵之充耳不闻的样子,一时气不过反击道。
“呸!你个婆娘好生野蛮。我一堂堂当家汉子嫉妒这样一个软脚虾?只知道躲在婆娘后面吃软饭的怂货!”大柱像被人戳中了心事,越发的口不择言。
“你!”奈何张嫂一张巧嘴,也争不过这糙汉子满口的污言秽语。
张涵之此刻倒是冷静下来了。一村人都瞧着自己这落魄样呢。是啊,他们倒是巴不得自己考不中,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怕是有不少人等着看自己笑话吧。
又想起往日这些人舔着脸来央他写信的模样,一口一个“先生”、“兄弟”。他也常常念在乡里乡亲的,从不计较润笔费。往往费了他不少纸墨却只得句感谢,他也舍不下脸,决口不提银钱之事。娘子还时常气闷,他却全然不在意。
此刻想来,他竟有些发笑。自己果真是学迂了。人都是这般,得意时上赶着攀附,失意了却忙不迭的落井下石。
“够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少说两句。子修兄弟也不容易。”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村长家儿子铁生发话了。他早把这场闹剧看在眼里,也想要看张涵之的笑话。此刻才姗姗地赶来阻止,满脸正义。
铁生的话显然很有分量,众人纷纷沉默,只听见一阵筷子敲击碗沿的清脆声响。
张涵之一直一言不发,只埋头吃着饭,动作依然斯文,眼底却慢慢敛了之前的锋芒。
芜娘若是知道自己苦心想出的折磨方法却无意间替张涵之通了心窍,怕是又要暗恨了。原本这刘老秀才也是个不通俗物的,一身傲骨和气节张涵之学了个十成十。如今,这些侮辱和轻视倒让他渐渐的看清人情世故,说到底,他也只是被保护得太好罢了。如果说之前他像是锋芒毕露的宝剑,此刻则渐渐学会收敛光芒了。
这些对于人心的揣测,本是他上辈子在京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摔了无数次跤才慢慢琢磨出来的道理。这次的事件,就像是被投入水面的石子,凭着张涵之的聪慧,迟早会如涟漪般扩散,在心底扎根。
都说官场如战场,需得步步为营。以前的张涵之初入官场时如同愣头青,不懂藏拙,也不懂隐忍,自是处处受人牵制打压。如今的他,若是能彻底掩去一身傲气,怕是青云路更顺了。
黄昏时分,张涵之一回家,顾不得满身疲惫,只擦了擦脸便往芜娘屋里走去。
芜娘早些时候便听张嫂添油加醋地说了今日之事,语气中不乏火气。她心里一阵笑意,骂得好啊,怎么不再狠些,也叫他吃吃苦头。面上却是一副揪心模样,想着待他回来了却需好好安抚一番,省得他碍于面子甩手不干了。
“你回来了,我今日听张嫂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实在是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只得低头作羞愧状。
张涵之却觉得今日虽然劳累,但收获颇丰,此刻生怕娘子过度自责落泪,再绷不住人前的潇洒模样,娓娓道来。
“青青不必自责。今日我虽受辱,却也叫我看清这些人的真实面孔,怕是除了娘子,这世间再无人真正为我好了。往日娘子叫我长个心眼,此刻我算是长全了。待我来日高中,这些人自然攀附上来了!”言语间不乏强烈自信。
“你明白就好。”芜娘也只能开口附和道。
“再说,我观田间作物产出与书中记载相差甚远。我寻思着和这田里除草除虫有关。前朝吏官记载的水田养鱼养鸭便极具借鉴意义。一则这鱼鸭也可作为收成,二则鱼鸭可食田间杂草害虫,其排泄物又化作田间肥料,可谓一举多得啊。待来年春,少不得我要向知县进言……”
张涵之还自顾自说着,芜娘却忍不住心悸了。莫非这张涵之也是重生而来?否则怎会知晓两年后新知县的所为,不仅造福一方,成就了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自己也凭着这功绩步步高升。只是那时候,张涵之早已经在京城,如何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
压下内心的惊异,芜娘不得不暗叹这厮果真气运加身。她本打算来年春默默在自家水田里添些鱼苗,增加收成。不过也好,有他出面,也不显得她一妇道人家太过突兀。
面上扯出个不大不小的笑容,算是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