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的小麦越长越高，万象之源却还是那副模棱两可的态度。叶凌有时想直接问，可又怕会适得其反，只得把话藏在心里，依旧若无其事地种田。
不过接触越多也越能发现，万象之源真是温柔善良至极。与之前碰到的那些神明不同，至高神之名对她恍若无物，平日里对叶凌四人也是极尽关心，仿佛一缕暖风，是这片世外桃源真正的灵魂所在。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天深夜，叶凌照例阖眼浅眠，耳边绕着西斯的梦呓，突然听见窗户发出“吱呀”一声，睁眼就看见窗口处立着一个熟悉的影。
万象之源正从窗子里爬进来，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发现叶凌苏醒赶紧做了个噤声动作，退回去的同时招呼她跟上。
叶凌一头雾水，揉了揉脸上五只眼睛，小心放好西斯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满腹疑惑地跟着万象之源从窗户翻了出去。
两人在院子里站定。
万象之源压着声音：“我是来看看你睡了没，要是没睡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凌疑惑：“为什么不走门呢？”
“敲门太吵，我怕打扰到你们。”
“哦……”叶凌愣愣点头，心想翻窗其实也挺冒昧的，不过既然这位至高神没什么恶意，她也没理由追究。
不过这家伙，虽然活了几万年但时不时还会透出一点孩子心性，要是没经历和千星之穹的反目成仇，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可爱的人呢！
叶凌想着想着，对万象之源的好感更甚，语气轻快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你看了就知道！”
万象之源故作神秘，白发亮闪闪的，衬得琥珀色的眼眸清透无比。叶凌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失手打碎的一支温度计，水银在地上滚成碎珠，危险而惑人，正如此刻的万象之源，只是这位可不会让她中毒。
恍惚间，一道半透明的银色神力将叶凌全身包裹。白发神明轻轻牵起叶凌的手，带着她向高空飞去。她们穿过层云，搅起一阵风，最后竟来到一处悬于空中的观景台，脚下便是静谧幽黑的村庄。
“看好了。”
万象之源随意一指，观景台偏下方的位置便出现了一个银色光点，接着以此为圆心，无数光点出现，如同水面上漾起的层层涟漪。直到整片星河都出现在叶凌眼前，光点之海才终于归于平静。
“好漂亮。”
叶凌被深深震撼，舌头却像是打了结，死活说不出溢美之词，只老老实实说道：
“不过我前几天都没留意星星，看来是错过了不少美景。”
“几天前还没有呢。”万象之源笑起来，靠在观景台扶手上，视线一直围着叶凌打转，“我这是为你做的。”
“为我？”
“对啊。我有一回听西斯提起，说以前和你一起看过月亮。我想你的生命中已经有月亮了，就只好送你一片星河。”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一位至高神这样费心思呢？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万象之源低下头，似乎是从星河中看到了早已遗忘的过去。她的脸上有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惨烈笑容：“你让我想起上个时代，想起那些美好的记忆。”
“固执、勇敢、热烈……还有一点悲哀。命中注定的悲哀。”
万象之源说着缓缓向叶凌靠近，瞳孔中映出一点血色：“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我们的心是一致的。凛夜，告诉我吧，之前发生了什么？沉在你心底的又是什么呢？”
“我心底的……”
叶凌忽然陷入沉默，她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倒出来，挑挑拣拣，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从阿夜开始吧……
“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我的朋友。”
红眼黯淡，叶凌的声音变得很轻：“她叫阿夜，死时还只是个少年。”
“初遇时我觉得她似曾相识，后来我们打了一架，很快就相熟了。她很聪明，也很强大，是个很有个性的孩子。”
叶凌说着咧嘴微笑，眼睛里却不知不觉蓄起泪珠。
“我把她当朋友，当妹妹看待。我们一起在屋顶上看过月亮。”
“后来我们去找夕花，她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
叶凌开始哽咽，几分钟过去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抹了把眼泪后才重新开口：
“偏偏最后时刻我还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我怪她莽撞不懂事……我……我其实不想这么说的……”
万象之源叹气，将手轻轻搭在叶凌背上，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
“可她本来不该死的……”
叶凌用手捂住眼睛，但是个数太多，神思恍惚间竟是直接挖了一只，塞进嘴里咽下。
她好像已经习惯疼痛，并将它作为压抑情绪的办法。
“在很久之前我也有很多朋友，我离开时她们正处于危险之中。我害怕自己回不去，更害怕回去了却救不了她们……我……我有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面前流血流泪语无伦次的叶凌，万象之源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她用力搂过叶凌肩膀，一针见血道：“你不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恰恰相反，你一直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
接着她将食指按在叶凌胸口：“你的病是因为这里藏了太多难过的事。可你没办法大哭，也没办法崩溃，只能用鲜血充当粘合剂，一次次修复自己破碎的心，我说的对吗？”
叶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瞪着四只眼睛，反问：“是我把她们带进这个深渊的，我崩溃了，她们又该怎么办呢？”
说这话时她的眼泪止住了，脸上只剩下几道血痕，眉头向里蹙起，眼角却都向下耷拉，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
“我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我无法看着所爱的人和世界一起死去，或许这就是我逃不脱的宿命。”
“宿命么……”
迟疑在万象之源眼中一闪而过，叶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眼中顿时又有了光亮，问道：“你逃脱了吗？”
逃脱了。在这个小世界封闭数千年，晨起暮归，周而复始，生活简朴如同眷族……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自我麻痹的基础上，一旦有人敲碎面前白纸糊就的保护壳，曾经抗拒的一切便又会涌向眼前。
虚原千载不过一场幻梦，早晚都得面对现实，万象之源一直都很清楚，而叶凌偏偏就是终结这场幻梦的黎明之光。
“逃不脱啊……”
万象之源苦笑，从观景台上一跃而下，踩着漫天星河，冲叶凌伸出手：“来吗？”
叶凌点点头，抓住了那只长着薄茧的手。她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叫星河摇曳，在天空晕起波纹。
这些天来困扰叶凌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她凝望着万象之源的侧脸，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说过，等小麦成熟那天。”
星河之上，天色将明。
晨曦模糊了叶凌与万象之源的身形。此刻，她二人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亲近，几乎被这耀眼无比的光辉融为一体。
万象之源发出叹息：“凛夜啊，这些年我一直都在逃避过去。忧惘也是。我们经历了太多，她之前对你们态度不好，也是事出有因。”
“我明白。”叶凌点头，想着以后忧惘极有可能随万象之源一起离开虚原，便决定把之前的恩怨暂时放下。
只是有一件事万象之源思虑再三还是没说：
忧惘还有另一个名字，在近万年前，她被称作【蛊惑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