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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照市处于北方,时值二月,即便白日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但一到傍晚时分,艳阳落下,气温就直线下降。
林既平离开了空军工程大学后,漫无目的地推着轮椅。
不远处是一道广阔的河流,河流流经京照市奔腾不息地往南汇去。
他沿着河堤岸慢慢推着轮椅,狂放的风吹皱了他的衣裳。
老师们的温言软语却没有被狂风吹散,如蛆附骨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他是英雄,是烈士。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对他下狠手。
为什么一个人既能如此崇高,又行事龌龊。
姚允江不是个完全纯粹的坏人,所以他便无法去憎恨他吗?他甚至连为自己讨一个公道都不行。
林既平浑浑噩噩,反复思索着。
姚允江已经死了,所以他的委屈和伤害就得默默吞下去吗?
他应该心无芥蒂地放下,然后去上新的大学,接受他们连道歉都没有的补偿然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不!
林既平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就是因为他人的嫉妒遭受了无妄之灾。
他绝对不会去上其他的大学的,绝不会接受以他的公道置换来的未来,绝不会粉饰太平。
悲愤的情绪在他的心底激荡着,他看着徐徐流动的河水,脑子里忽然萌生了一个恐怖又让他振奋的念头。
姚允江能因为牺牲就抹去他犯下的错,那他呢……
是不是他也死了,以生命的重量他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呢?
林既平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抖着掌心用力地推着轮椅势如破竹、坚定地往岸边而去。
只要!只要再往前一推,他就将滚入河流中。
*
另一边——
与天地旷阔,河水汹涌相反的,谢云昭此刻蜷缩着身子坐在红色塑料方凳上,手臂交叠着放在屈起来的膝盖上。
她愣愣地看着头顶那所能看见的一小块天空,鼻腔中呼吸着让人憋闷的带着浓重重工业污染的空气。
冗杂纷乱的灰霾天使得她心情沉郁。
今天是2月19号,林既平的生日。
谢云昭本来不知道的,但她用着他过去的练习题本做题时,发现练习题本里夹了一张同学录。
大概是他以前的同学让他填的,个人资料那一块模板上有着他的字迹,他的生日就写着2月19号。
现在……林既平在做什么呢?又在哪里?
他是回学校去了吗?
可是那天他说三十万是学校给的赔偿费,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继续上军校吗?
但要是没去军校,他又能去哪里?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
短短几天,谢云昭无数次想起他,她想告诉他,她上学期期末考和这学期的开学考成绩折中后的排名很靠前,她又进步了,她换了新班级,是除却两个重点班之外,平行班里最好的班级。
她想告诉他,邱桐成为了她的新同桌。
今天小平房附近的那两栋自建房的家庭好像在举行家庭聚会,音乐放得很大声,唱歌的人跑调着唱了一整首歌。
其他人大笑着取笑唱歌的人,又有人喊着“让你见识见识一下我比周杰伦都不逊色的歌喉。”
哈哈大笑声响起,谢云昭也笑了,虽然她没听过多少歌,但周杰伦她是知晓的,她想这人喝了多少酒啊敢这么猖狂。
只是笑意很快就在她脸上消失了。
她看向客厅放着的老式电话,林既平的手机号码她烂熟于心。
——
“喂——”
“小伙子!你看看我今晚钓到的鱼,大丰收啊——”
坐在河堤岸边钓鱼的老爷子注意到这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小伙子很久了。
他琢磨着这小伙子是不是要想不开啊……
可不行啊,这地儿他经常来的,要是有人死在这儿了,他以后哪里敢在这儿钓鱼钓这么到天都黑了。
不不不,不对。钓鱼哪有人命重要。他真是钓鱼钓魔怔了。
这年头小年轻都要面子又冲动极端,他可不能戳破别人要想不开这件事,怕一刺激,人真给下去了。
老爷子以矫健的步伐一手提着桶,一手攥住了轮椅后方的把手,突突突地往回拉。
陡然变故,林既平脑海绷着的神经忽然一松,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心脏咚咚震响,额头后知后觉地开始冒起了汗。
老爷子将放满鱼的水桶怼在他面前,“小伙子,给你挑一条带回去吧,你自己选选。”
“啊?”林既平还没反应过来。
老爷子将水桶往地上一放,坐着他带来的小凳子微仰视着看向林既平,“小伙子,多大了啊?”
林既平抿了抿唇,“十jiu……”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2月19号,他20岁的生日,“不,二十了……”
噔噔噔——
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林既平下意识掏出手机,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浮现在屏幕上,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谢云昭红着眼眶落泪的模样。
【你说你会回来的,我记着了,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是家里的电话。
云昭……
是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既平呼吸一窒,云昭是学生,学生面临的大部分事情来源于校园。
他忽然想,今时今日的遭遇若是云昭将来有一天也不幸遭遇到呢?
一想到这个假设,他的心脏憋闷压抑得不行……
不,这样的遭遇他一个人承受过便够了,云昭绝对不要和他一样。
他不能让云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不要云昭同他一样举目无援。
纷乱的思绪实则在他脑海中闪过片刻,他立刻接通了电话,“喂,云昭!!”
谢云昭到底还是没忍住拨通了林既平的电话,今天是林既平的生日,她给他打电话说句生日快乐也是出师有理的吧……
迟疑的这一刻,电话那边的林既平心都提了起来,在学校被欺负?还是……还是许敬又来找事了?
“云昭!!”
“生日快乐,林既平。”谢云昭闭上眼,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我就是想着今天你生日,就打个电话祝贺一下你,没、没打扰到你吧?”
不被爱过的孩子永远怕给人添麻烦。
谢云昭下意识补上一句,“对不起。”
林既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他妈绝对不会提起他的生日的,因为那一天是他爸的祭日。
“你以前买的那本练习册很好用,我一直在做练习册里的题,今天在做题目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同学录,上面个人资料上有你写的信息。所以……我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柔,说起了做题目的事,林既平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那段两人在小平房里解题解得头晕眼花的日子。
此刻想起,他的心中流过了柔和的暖流。
“云昭,分班结果怎么样?”林既平眼底闪过软和,刚才那些疯狂的念头渐渐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保护欲。
他还关心着她的事,没有一走就对她的一切漠不关心。谢云昭攥着电话筒低头落泪,嘴角却是上扬的。
她询询说着,“我开学考的成绩比上学期期末考成绩高了五十分,两场成绩折中之后我进了三班,你知道的……”
嗯,林既平点头,他知道,南城一中每个年级的一二班是重点班,三班之后是平行班,但三班是平行班里最好的班级。
钓鱼的老爷子见状,眼底尽是了然。
已经有一根线扯住了这个差点走向极端的年轻人……
他从桶里捞出一条鱼带着一部分水装在了透明袋子里,挂在了轮椅后方的把手上,然后提起水桶,带上钓鱼装备施施然转身离去。
林既平对此一无所觉。
堤岸上夜风寒凉,河水迢迢发出哗啦哗啦巨大的声响,而他的心神全部被耳旁谢云昭的低语声吸引。
云昭,我的公道已经无法讨回,我祈盼你永远不会如我这般。
那所像施舍一样,补偿给他的学校,他不会去上,说他年轻气盛、冲动行事都行,他的一生总要让自己心里过得去。
他们希望他接下补偿,一切就能当作没有发生过,让那个人带着完美的身后名离开。
但他偏不。
二十岁的林既平无法逃脱精神胜利法,好像只要他没有如他们想像中的走上他们用补偿铺出来的那条路,他就没有失败,没有对不起自己的腿。
姚允江就是一个因为嫉妒朝同学下狠手的人,他毁掉了他原有的人生。
就算他是英雄,是烈士,都不能抹去这个事实。
谢云昭说完了关于自己的事,她突然沉默下来,内心挣扎许久,“林既平,我能知道你去了哪里吗?”
“……我在京照市。”
京照市,林既平大学所在的城市。
“你回学校了是吗?那……放假或者暑假你会回来吗?”谢云昭小心翼翼地问。
“云昭,我明天回南城。”
林既平以为自己会满心愤慨,毕竟他来京照的这一趟很是艰难,又最终毫无所成。
但说回南城的这一刻,他的心却倏忽间安定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身后传来“啪哧啪哧”的声响,他扭头,看见了轮椅后方把手上挂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条缺水的鱼。
是老爷子给他的……
林既平笑了笑,推着轮椅提着袋子,将缺水的鱼倒回了河里。
他看着这条鱼消失在河水里,仿佛刚才那个萌生极端念头的他跌入河流中。
他推着轮椅转身,现在的他要回去了。
回南城。
云昭在南城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