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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处理亲人的身后事,谢云昭是不懂的,她跟在林既平的身后看着他跟医院开具了死亡证明,看着他联系了殡仪馆,再到殡仪馆将人接走。
张蒙依的告别仪式上也只有林既平和谢云昭,张蒙依没什么亲人,林家早就和张蒙依没了来往。谢威一如既往地找不到人影。
谢云昭看着身侧眼眶泛红,抿着唇无声落下眼泪的林既平,心里也很难受。
张蒙依和谢威结婚是在三年前,她刚上初中,林既平刚上高中,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明白张蒙依为什么会选择和谢威这个城中村有名的烂酒鬼、大刺头结婚。
那一天,谢威将结婚证放在她的面前,通知了她一声,“明天你会有个新妈妈,还有个哥哥……把客厅你的东西收一收,腾到上面的床去,下面的床给林既平睡。”
“快点!!”
当时的她愣了好半响,“妈妈”这个词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奶奶阴着脸告诉她,她出生后她妈妈就抛下她和别人跑了。
小学四年级后,奶奶不再铁青着脸过来她爸谢威这边给她做饭,自那之后她胡乱地支撑着自己的生活,直到初一,张蒙依来了。
和她想象中的“温柔妈妈”不同,张蒙依寡言少语,待人冷淡,谢云昭失望了一阵之后又庆幸好歹张蒙依不是别人口中的恶毒后母。
林既平和张蒙依也很像,彼此之间也是冷淡的。
张蒙依做饭会给她也做一份,林既平偶尔在她解不出来题目的时候给她辅导一小会。
明明是一个屋檐下,彼此之间始终是疏离的,他们母子好像是暂住她家的过客一样。她也不叫张蒙依为“妈妈”,也不叫林既平为“哥哥”。
和张蒙依间看不见的隔阂在她患病之后,谢威看不见人影,谢云昭不得不奔波于学校、医院和家中,也是这几个月,张蒙依待她的态度似乎柔软了一些。
*
“时间到了,我们得将遗体火化了,两位家属请节哀。”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谢云昭和林既平请走,推着躺着遗体的床往火化间走去,做惯了这份工作的工作人员显得尤为平静,神情庄肃,对仅有两个年轻人出席告别仪式也并不议论。
谢云昭、林既平安静地坐在不锈钢长椅上,两人许久不语。
大厅的招牌灯上正一排排滚动着字幕,显示哪个炉正在火化中。
良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冷风吹过耳边时在空荡的大厅仿佛形成了回响,谢云昭瑟缩了一下。
“云昭,你明天要上学,回去吧。我自己等就可以了。”林既平低着头,语气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我……”谢云昭准备拒绝。
“回去吧。”他坚持道。
或许外人在,他反而无法发泄情绪,谢云昭心想,最终她点了点头。想起他低着头看不见,她才开口道,“好。早点回家。”
也不知道在他心中那算不算他的家……
*
城中村的人流量很大,时不时有新来的外来务工的人员租住在这里,这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绷着一张臭脸能让谢云昭少掉一部分麻烦。
她揪住洗得有些松了的棉服领口紧紧攥着,企图遮挡住脖子不让冷风吹进去。
“咻咻——”
是不怀好意的口哨声。
谢云昭目不斜视,这种流里流气的人越搭理他们越来劲,保持沉默尽快走过是最有效的法子。
他们的摩托车经过改造发出“嘭嘭嘭”的声响,贴着她的身体飞快开过去又掉头开回来,她知道他们在期待着她露出被吓到的神情。
但谢云昭面无表情,自从有一次,有个小黄毛飙车开过她身边,猛地在她耳边吼了一声,对方潮湿的口气甚至沾染在她的耳朵上之后,其他的恐吓行为对她来说都比不上那次恶心。
【不要和即将摔死的人计较!四舍五入,不要和死人计较!】
谢云昭在心里暗暗骂着,脚步快速地穿过小巷回到了被两栋自建房挡住光线的小平房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打开灯,拖着沉重的脚步坐在了上下床床边的塑料凳子上,又一晃眼她看见了谢威经常躺着的那张沙发旁有一滩呕吐物。
谢云昭深深闭上眼,片刻后又麻木地收拾起来。
咕——
谢云昭抿着唇,她饿了。
厨房的冰箱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只在柜子里翻到面条干,又在角落里找到一包方便面剩下的调料包。
下了点酱油,将满满味精的调料包全部下在面条里,虽然不健康但起码好吃了一些。
囫囵将面条吃完,又将碗洗干净,谢云昭匆匆洗了个澡就开始赶作业,明天周一上午有英语课,老师要评讲英语周报,她几张周报上一个字迹都没有。
趴着写作业,谢云昭背酸脖子酸,英文周报上的字母像一只只蚂蚁在爬一样,她看得头晕眼花,也耐不下性子看着英语整篇阅读理解,索性看着眼熟的选项就直接填上去。
夜色深沉,谢云昭探出头看向小巷子,很晚了,林既平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一直到好几天后,谢云昭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
南城一中,英语课上。
“把你们的英语周报拿出来,我们讲讲题目。”英语老师周玲一边说着一边在教室里巡视着全场,准备将班里没有写周报的学生揪出来骂一顿。
谢云昭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周玲已经巡视到她的桌位旁边,她低着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因她的周报正面选择题和填空题都写满了,但是只要一翻她的周报就能看到反面的造句和作文都是空白的。
余光看见英语老师周玲的裙摆晃到了后方,她悄悄松了口气。
“这道题考查的是几个英语的固定搭配,我们结合语境一一排出……”
周玲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地划过,时不时戳着黑板,发出吱吱吱的声响,谢云昭手麻脚乱地用黑色水笔记着固定搭配的区别和意思。
整篇阅读理解她囫囵地听着,一直到下课铃声响了之后,她才放下了黑色水笔。
“云昭,你又没有写完作业啊?!”
林菲菲,谢云昭的同桌,和她一样吊车尾进的南城一中,刚开学不久,张蒙依就生病了,几个月来谢云昭根本没时间没精力认真学习,偶尔还会在课堂上打瞌睡。
谢云昭点了点头,无意和对方多说话,实在是她还有很多作业要补。
“云昭……这学期读完我就不读了。”林菲菲歪头支着下巴忽然道。
谢云昭手中的黑色水笔顿住,眼神诧异,语气却依旧很淡,“为什么?你学习成绩比我好。”
林菲菲翻了个白眼,“谁要跟你比啊……”
谢云昭闻言沉默,林菲菲继续道,“我跟你说,学习吧……如果不是特别优秀,优秀到能上京大和华大的话,其实都没什么不同,大学毕业出来后和其他没上大学的人同样是领三四千块的工资,还浪费好些年时间。”
“读书还花钱呢,有这些年时间我还不如先出去挣钱……反正啊我的成绩就这样了,京大、华大是完全不可能的。”
林菲菲的成绩比谢云昭还好,因此她说的话说到了谢云昭的心坎里去。
“去哪里打工能挣钱?”谢云昭问。
谢威从不给她钱,小学四年级前她的奶奶虽然总是阴着脸,但好歹还会给她几块钱,她就攒着攒着,后来奶奶不再来了,她攒的钱真是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实在没钱了就趁谢威睡觉的时候偷偷摸他的口袋,从他的口袋里拿几块钱,总是醉醺醺的谢威并不能很好地记得他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
再接着张蒙依来了,张蒙依每个星期都会给她三十块钱,而这些钱她用来买练习册、辅导资料、订各科目周报等等,也是紧巴巴的。直到现在,她兜里就只剩五块钱。
她迫切需要钱。
林菲菲低声却又带着炫耀的语气道:“我表姐在沿海城市工作,现在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呢,我打算到时候跟我表姐去沿海城市……沿海城市可不像我们这边整天灰蒙蒙的,听说环境特别好。”
谢云昭羡慕了,她没去过大城市,自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南城总是灰霾的天,她真心实意道:“那挺好的。”
林菲菲满意地笑了,又略表示可惜道:“你家没有亲戚能带你出去,你就先读书吧。可别想着自己出去,你没去过大城市,我表姐说也有很多专门坑人的。”
“我知道。”谢云昭点头,她在仿佛被这个城市抛弃的旧城中村长大,坑蒙拐骗见得多了。
谢云昭心里沉甸甸的,林菲菲说让她先读着书吧,可是兜里只有五块钱的她先不说读书不读书的事,她都要吃不起饭了。
林既平呢……林既平去哪里了?
*
深夜,惨淡的月色落在客厅不远处的阳台上,谢云昭抱着枕头蜷缩着身子想要以入睡来抵抗饥饿,但肚子饿得仿佛火燎过一样,她怎么也睡不着。
又起来灌了一肚子的温水,她抖着腿走向卫生间。
“砰——”
房门在这一刻被忽然间拍得乍响,谢云昭吓了一大跳,是醉酒的谢威回来了吗?那……她是不是可以趁他大醉从他口袋里摸钱?
“谢威,出来!你个王八蛋子,到期居然敢不还钱,让你大爷的大半夜来催你还债啊!能耐了啊,谢威!滚出来!”
谢云昭浑身一凉,房门再次被拍得砰砰响,她寒毛直竖,这个人的声音她听过,是专门放高利贷的,人称“许爷”。
谢威借高利贷了!他居然去借高利贷了!
听说许爷打断过别人的腿,砍掉过别人的小拇指头,这样的人身上说不定还背过人命,谢威他是不要命了吗?
“滚出来——谢威!”
砰——
“谁啊,大半夜的这么吵,神经病啊是不是!”小平房周围的自建房有人拉开窗户对着外面怒骂道。
“我啊,许敬!”
骂神经病的人忽然间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片刻后谢云昭听见窗户大声关上的声音。
许敬,谁惹得起?谢云昭惹不起,她慢慢挪动着脚步,不发出一丝声响地挪回到床上,抱着被子浑身颤抖。
拍门的声音无休无止地持续着,大冬天的,她硬是在被窝里蒙出一身汗水,不知是吓的还是饿的,此刻她眼前阵阵发黑,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
破旧的门没有发挥它本该有的作用,还是被破开了,许敬带着人闯了进来,在不到五十平方的小平房内一通翻找。
对方霹雳啪啦地随手砸着东西,尖锐的声音仿佛在拉扯着谢云昭即将崩断的神经,她努力地呼吸着,奋力平复着紧张到不住颤抖的身体。
“谢威呢?”许敬大刀阔斧地坐靠在沙发上。
“……我、我不知道。”谢云昭哑着嗓子低声道,她抬眸看了一眼这些人狠戾的目光,狠狠颤抖了一下,急忙补充道:“他只喝酒,不管我的,我也不敢问他去哪里……真的,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许敬看向身后的小弟,小弟点点头,“是听说谢威不管女儿的,那家伙是个只喝酒的烂人。”
“听着,我许敬就没有收不回来的款,你是谢威的女儿,要是谢威不回来,不还债,就别逼我们对你下手了。怎么把你爸叫回来我们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群人盯着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到没个人样的谢云昭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摩托车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们离去后,小平房周围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了,推拉窗户的声响在夜色中响起,附近租客的议论声嘈杂起来。
谢云昭一头栽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