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秋千摇摆,岑湜略瞥了眼,梧桐荫蔚,枝叶扶苏。
他登过门槛,踅步往里去,床前有卓怜袖和秋棠在。纾纾正倚枕打盹,听到轻重不一的急促脚步,抬起头来。
“你如何了?头疼否?胳膊疼不疼?”岑湜提袍坐下,执起她小臂审查一番,“饿不饿?”
卓怜袖见他满容焦急,忙避至一旁,“回陛下,舍人已吃过饭,汤药也服过,伤口膏贴还未到刻。”停顿稍许,“陛下可用过午膳?”
纾纾扯嘴像笑,将他手背轻拍,“去吧,同姐姐吃饭再来,我令小厨房备着呢。”
秋棠领意忙去外间布置,再请他去时,瞧着人都快落下泪,委屈得不成样子。自家姑娘在笑话,“到底是谁昏迷,怎的比我还可怜?”
“宁愿是我。娘子,不要再急煞人啦。”岑湜拨厘她鬓边碎发,那眼神仿似要别离许久,“我且再来。”
纾纾银铃般笑,招手推却,“去去去,我一身汗酸,叫人抬水来。”
屋里屋外一阵忙乱,待吃妥装完,几人围榻交谈。
岑湜特留下一盅浓汤,叫秋棠服侍,纾纾尝了口,道:“好鲜哪。”眼眸一转,“陛下,沈姐姐那儿……”
他热盼眼光霎时一黯,“是我的错,竟没好好救下你。”
谁又曾怪他?
心里难楚翻涌,纾纾起身坐定,正色道:“陛下,我是问您,你可原谅沈姐姐?”
道她要怨,岑湜心虚。此刻忽地一怔,将她盯了半晌,“你不怨她?”
“哪里的话。”她接过碗来一勺勺吃罢,再将目光落定,温柔良言,“卓姐姐与我一同盘算过,大约是当年,往桓山猎场那辆马车上,咱俩说漏让沈姐姐听去。”缓而低头苦笑,“难为她替我瞒了这么多年,沈姐姐这样爱你,也不知是怎么煎熬。陛下……”她察岑湜脸色微变,又道,“姐姐们都知道莫少将军与我之约,莫大的信任,我怎能辜负?”
是了,当初她使计脱逃,只有沈苹苹毫不知情。目下细思,偌大宫城,徒她待自己一片痴心,纵使有疑,仍不愿做那“告密”之人。
岑湜剧震,原来女子间的情义,不啻于粗鄙男人自诩之肝胆相照,甚至无需权衡。若为同道,何须诺誓。
不禁深审,恍悟沈苹苹怎的从不生分她们,这样举宫筹谋的“盛事”独独缺漏她,平常看来,貌似排挤,她们倒好,和睦如初。他此刻方明。
纾纾恐沈苹苹由爱生憎,伤她心神。而她单纯坦率却蕙质兰心,宁愿佯装不知,又岂会亏负姐妹体她之心。若不是此番危及性命。
一切不过,有这么一人爱他罢了。
鼻嗅馨香,馥芳扰动思绪,岑湜晃过神,喉口兀自起一层苦黄连似,好一个一报还一报。抬眸瞧她俩指挥小婢子摆弄花草,言笑晏晏、从容淡然,更是怄得发酸。
他教人存于此笼,口蜜腹剑、趋利避害,可清清白身,暗里怎会近墨黑,是以“磨而不磷,涅而不缁【1】”。是他小人度君子,还妄想得一情深不寿、恩爱不疑之琴瑟和鸣,世上哪儿有这样损她利己的好事?
望向纾纾,她笑着“嗯”了声,语调上扬,眼光里似是发问。岑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遂令余有庆传他旨,解去沈苹苹禁足,就此作罢。
“听黛眉说,陛下也受伤了,又闻无甚大碍,我就不多关怀了罢。”她又启语,牵卓怜袖来摸她后脑,神情里一丝未尝睐他。
岑湜轰地羞躁,冰凉身子狂风暴雨似灌来一席热晕,没的左支右绌,慌不择路。
他腾声立定,微不可闻说了句“告辞”,便疾奔而去。好似有人戳破他所思所想,那壁并无他用武之地,多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反显滑稽。
离开顺安宫,余有庆才趋前将趔趄人影扶稳,岑湜肩膀塌得更深,眉关紧锁,喃喃道:“我这病骨支离,怕是真无用了。”
“陛下宽容,娘娘们自有体己话说,奴婢听得出,不是在逐客。”
他肤表沁沁,握了握手,犹如冬窖。抬首见日轮灼云,流火溶山,心似那天上片翳,寂寥无极,恐此寰宇,就只他孤伶伶的。
“客……客……好啊,好啊。”
这句比方才“告辞”还低,更无人听闻。
纾纾瞥他身影消遁,屏退众人,抵膝向卓怜袖道:“你说莫偃戈他在前朝惨遭攻讦?”
“是。你莫看陛下不说,他也急得很。”卓怜袖深叹,“目下那首童谣不敢再唱,但坊间什么话本、书目都已编了出来,更名换姓、添枝加叶,精彩得不得了!他倒不在乎自己名声,但更要紧的是百官强逼莫家卸权。交由谁放心?”她无奈摊摊手,“不过就是见他病重,太子年幼,欲求争上一争。”
纾纾了然。浑水摸鱼,为己得利,官场向来如此。
岑湜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留下佐助,莫偃戈那边令骆昀徵劝降,胥州剿匪便是一项投名状。未曾安定一日,又起波澜,简直见缝插针。
多事之秋,千头万绪,堆积如山。
“我看他也不是全无人手,葛平忠不是去了么?若真压制不下群臣,还有骆将军。”
“你糊涂了不是?”卓怜袖皱眉,“莫家军几十年来效忠莫家一门,莫少将军正直青春,又有军功在身。圣人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2】’,况辅国大将军乃积劳成疾,为国尽忠,贸然换帅,军心动摇,不可不慎呀。”
纾纾揉了揉脑筋,喟道:“是我思浅了。想来骆将军也得留在御前护驾,此乃重中之重,不好放去地方。”
倒倒手指把武官数了一遍,这几年清理派斗,到地步竟是没几个可用之将,老的老,小的小。若不能让莫家军敬服,届时反而节外生枝。
当皇帝可真是难!她无不感慨。自从回宫,一日复一日深以为此。
“难得官家信任莫少将军,可惜朝廷积年明争暗斗,竟耽误了拔擢人才。”卓怜袖低声斟酌。
纾纾闻言,登时眼眸一亮,“对呀,耽误的再补上不就好了?”
“何意?”
她笑笑不语,绕起一绺青丝,模样左右思忖。
少倾,纾纾招来秋棠,“明日去温居堂请怀安公主与冯昭容来。”
***
每月朔日大朝会,群臣毕至,钟鼓齐鸣。
皇帝受朝,先列仗卫,文武于下庭、礼乐起、升御座,六道稚尾扇合,岑湜障于后。
纾纾头一遭随他入太极殿,但见执扇者皆少壮肩齐,仪容整美,书中所言“索扇【3】”便是一一开扇后,百官才以得见天颜,若是退朝,也必先合扇,皇帝离座后再撤扇。
只听大呼“陛下万岁”,声宏音高,震得房梁都颤一颤。
她有些惊惶,忙低头握紧纸笔。
“众卿家可有本奏?”岑湜道。他威仪堂堂,目光炯然,黄袍加身下不现一丝病容。
原先只道天子权威,以礼彰显,可晓那执扇的都是从品官族中挑选,望着巍峨宫殿,敬畏朝臣,她方体实感。
谏议大夫李驰拱手前疑惑将纾纾望了望,瞥见她手中卷纸,知是文书记录,便也不再考究。
“陛下,臣等日前启奏,严查那‘锦甲郎’一事,陛下三思过,如今能否回微臣一句话?”
又是他,上回亏还没吃好呢。
索性他两袖清风,家中只有一结发之妻,膝下无子。上番岑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下,多数人都安分不少,剩下几个硬茬,伤脑得很。
“怎生又提此事?恁地恼火!”岑湜隆眉怫然。
他现今进退维谷,只能凭势压人。此法收效甚微,若是任李驰之锲而不舍,时日拖久,朝中非议定然卷土重来。
私下里,已有人在收集莫偃戈平日所举所言,搜罗人证,真查出什么,他暗中帮岑湜做了不少事,拿上台面也不好看。
“陛下,您若不欲追查‘锦甲郎’一事,也需再思量思量西南安定。”果然,有人转移话口。
“据臣所知,莫少将军与僰夷王往来甚密。曹川离京城足足五千里有余,羁縻府又以自治为主,二人雄霸一方,若其生出异心,难免鞭长莫及,后患无穷。太子殿下年幼,威信不足,若他日登基,臣等怕是无力应对呀!”
面面相觑,又站出几人附和,“陛下,请陛下三思!”
话音落,殿内鸦雀无声。
纾纾将目光落于一侧,莫偃戈并非不在。
几年前他同纾纾与岑湜一起落马过崔格中,户部牵连甚广,虽不至于全军覆没,但有擢升高位者,此刻不免有个别趁人之危,讨之出口恶气。
“陛下。”莫偃戈脱出人群,将那几人瞟了眼,恭敬道:“请陛下容臣辩驳。”遂高声说:“众同侪与某齐为陛下效忠,某一向领兵于外,不常入宫。但同朝为官,某不敢妄称骁勇无敌,功业千秋,但自诩恪尽职守,脂膏不润。各位仅凭一首滥词就将某盖棺定论,是否太过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