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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互探心意情人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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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敲响,厚重悠长。层层屋脊接续声波,一圈圈泛开,终落纾纾耳中。

她着一身宫装,清素但端庄。

瞥一眼桌上鲜花瓜果,又将肉脯点心盘子擦挪一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巳时中,门外婢子终于来报,义国公及国夫人、世子觐见皇帝毕,正往顺安宫来。纾纾欢喜雀跃,忙奔至殿前蹀足观望。

阿扎奇与诃摩谒不同,后者是以武降服,而前者乃主动归顺,故加封一等国公爵位。后阿扎奇上书,言曰已放其若归国,他们也并未有夫妻之实,请岑湜同北貊解释,不要苛责于她,许其另行婚配。故又封缨缨为国夫人,其子为世子。

“义”字乃纾纾亲选,岑湜点头。

初夏暑气未暄,几只新燕恰巧归巢,立檐下吱鸣。顺安宫外的壁道纤尘不染,斜阳映影,修直如裁。听得“呜啾”一声,视线略分,转角忽现两列人影,一高一低行于最前。

高的那名男子怀抱襁褓,低的是名纤形娘子,正疾走而来。

“纾纾!”“姐姐!”

“你莫跑,当心地滑。”还未摸着人影,纾纾已脱声提醒。

两姐妹抱个满怀,心中颇为激动。缨缨道:“没赶上官家寿辰,来晚了。”边伸手抚摸妹妹脸颊,张她手臂转圈打量,又道:“听闻你如今另做身份,当上内舍人,果真累瘦了。”语里全是心疼。

纾纾连连摇头,“虽累些,但如今我眼界开阔,兼收博采,比从前又厉害几分。”她拉着缨缨的手往内走,“你可瞧出来了?”

“早瞧出来啦!”两姐妹握紧双手,接踵摩肩。

互看过对方皆安,遂热络叙话。

“朝上好大的排场,你不知道比战场杀敌还紧张。”

“是么?我都未曾去过。”

“以后有的是机会。桢儿呢?桢儿在哪儿?”

“你就在这儿用午饭,我晚些请他过来。”

“请?”

“唉,说来话长。”

……

两人俗冗一席话亲密无间,将阿扎奇冷落个彻底,他抱着儿子立在门边,看她们并膝而坐,嘴角噙笑。

仿似才想起还有个人,缨缨将脸一扭,正见他笑眯眯望自己,不快道:“过来坐哪,不嫌手酸。”

阿扎奇顺意坐下,又一眨不眨盯着她,毫不避嫌。

纾纾只瞟上一眼,便将这二人尊卑地位摸了清楚,忍不住扑哧笑道:“你斥他做什么。”又挤眉弄眼“提点”,“在外头,可不要轻易落国公爷面子。”

缨缨哼出一气儿,小声嘟囔,“还爷呢,就知道在我面前装孙子。”

因坐在主位,他俩便是背身,交谈间,余光免不了瞄到宫娥抿嘴憋笑,纾纾自觉腹肚胀痛,也险些笑出声来。

真好。

她心道,眼眶却润出泪花。

方才还谈笑风生,婴儿娇吟不止,一滴泪,蓦地将满室温馨打湿。

缨缨心倏地一坠,笑容收敛,忧思,即爬上眉心。

若长久待在罕罗,相隔千里,断不能时刻体会。一旦回京,大巍命门之地,繁花似锦下暗藏的波云诡谲,只身入其境,那种喘气都得小心翼翼的躁虑感,不辨自扰,缨缨懂得。

她搭上纾纾小臂,关切问道:“太子殿下还小,我与阿扎奇商议过,只要官家应允,我们可不做那刺史,就定居京城,策应你。不过,仍需你意见,你以为如何?”

纾纾睁大眼睛,转头惊愕道:“国公爷,你……”

阿扎奇略略颔首,眸中一片澄澈,“舍人不必担忧,若你答应,我这就请封乞克柴为新任刺史,至于居留此地……”他看了看缨缨,微微一笑,“是鄙人甘之如饴。”

这番说辞令纾纾大感意外,瞥见姐姐耳尖一抹红晕,她心跳骤起又缓缓落定。莫名其妙地,竟想到岑湜。

此等以诚相待、信任无间,多少年了,他们都未尝修成。不禁摇了摇头。

缨缨不知她在慨然什么,只见她苦涩笑道:“你们能如此周全我,妹妹自然是感激涕零,只是……”她起身踱至窗前。

外头莺歌燕语,绿肥红瘦,明光掠过肩头,断下一截,轻轻映在地上。

“姐姐,我还是不想永远地,待在这里。”

她回过头来,泪珠如线。

***

岑湜特许义国公夫人享自由出入宫廷之权,又解除薛铭的禁朝令,恢复礼部尚书之职,朝野一片哗然。但碍于“淑妃已故”,皆不便明说。偶尔在勤政殿撞上,不少人拿眼剐纾纾,恨不得将“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八个大字写在她脸上。

纾纾视若无睹,权当瞎了。

“陛下,臣听闻辅国大将军近来身体欠安,莫家军有一半在他麾下驻守中原腹区,那里本是庶人岑治与罪黎王之封地,如今也已编入中央治下。莫老将军年轻时征战沙场,沉疴顽劣,体魄早已大不如前,若是每况愈下,不如……”户部侍郎简寒舟躬身道。

他欲言又止,显是让岑湜自忖。

纾纾明白他的意思。户部掌管财税、人口与土地,最是在意该管的钱拿不到手上。此前人才缺口大,婺、胥两州的长官尚未任命,莫仲筹匆匆去驻兵安民,特令他临时接管财政,以便调用粮草,户部颇为不满。

若这次岑治死了,他们还是未能掌权,这怒气难免波及莫家军,这话是想让岑湜收回兵权。但莫家军毕竟没什么错处,且常年镇守边疆,又立降服僰夷之大功,倘若户部要无故卸他兵权,委实说不出口,倒不如让皇帝自己说。

反正,年幼太子即位,手握雄兵的外姓人,威胁极大,没几个皇帝不忌惮。就算达不成此目的,敲打敲打莫家军,大约也不会惹恼官家。

念头嘛,多听听,总会生的。

她猜不透岑湜作何想,只晓他当年答应过莫偃戈的条件,西南莫家军必须得留在莫家人手里。而他们三人的关系清清白白已说明。于纾纾看来,此二人并非水火不容,在自己未知时也有频繁交流,抛却身份,似乎能做知己。

挠了挠眉心,岑湜转动扳指,冷淡道:“爱卿所言,我自有考量。但,莫老将军确实不便再过多操劳,你……”他目光缓缓指向简寒舟,微微笑道:“我调你去秉州做太守,岑治的每一分家财,务必给我搜查清楚,充入国库。秉州的丁税、田赋,你也要牢牢看好,不要枉你在户部做了这么年啊。”

他说得悠悠然,一脸温和,斜背靠椅,甚至蜷着半条腿。而简寒舟却咚地跪倒在地,满身打颤,嗫嚅不敢驳,“臣、臣遵旨。”

秉州即是岑治过去的封地,从京官一朝跌至太守,实乃贬谪。也不知户部怎么推了个简寒舟出来当出头鸟。

岑湜揽权后做主惯了,有言,也必须是丁是卯同他讲明白,孰是孰非,他自会分辨,却极讨厌这般含糊其辞、虚头巴脑的作风。

纾纾闻言,已润笔着手写调令,不出一刻,她双手奉予简寒舟,“劳烦简大人亲去吏部盖章,告身、敕牒,三两日内定会送到您府上。”

简寒舟懊悔将头一撇,闭眼,霍地将令抽走,躬身而退。

殿内趋于平静,岑湜微咳。

纾纾喂他吃下一丸药,劝道:“你早有不适,就该同我讲,总是忍忍忍,拖拖拖,这几年也不知瞎耽误多少,到底为何如此不惜命!”

她说着说着有些恼火,语气急促。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腕子,见他淡淡笑来,双眸静笃,刚躁起的心顿时压成秤砣。纾纾默默覆他手背,无奈叹息。

两人并腿而偎。金色梁柱倒影于壁,灰色的影夹在砖缝里,慢慢地,一毫一毫蹭,像晷针。

她靠他肩头,道:“莫偃戈很担心莫老将军,他若来求你放他去见父亲一面,你允吗?”

岑湜胸膛缓缓一沉,嗓音干涩,“他自识得你以来,再不曾见过老将军。”

纾纾猛地将头一抬,诧然望向他。这话毫无转折铺垫,径直一棒击她心窝。

是。自打莫偃戈认识她,即与岑湜订下盟约,为国事东奔西走,莫老将军阔别天伦之乐久矣。忆起那日坟前,那张为人子的羞怯脸庞……

低低的轻笑,他面容依旧沈淡,“又发愧了?”旋即摆头,颜色不以为然,“你曾夸过我仁德,后知我收过无数条人命,为何从不鄙夷?”

纾纾被笑声牵回思绪。

她微忖片刻,暂未理清这俩条话里有什么相干,只听题作答,“因为你是皇帝,取舍,是一门功课。”

“对了,不笨嘛。”岑湜曲指弹弹她脑门,颊边映出浅浅酒窝,“我既是皇帝,那你是谁,而他,又是谁呢?”

纾纾懂得了。在其位,谋其政。

只听他又道:“你光念及他是你的友,当初狠狠欺瞒过。怎知他也是莫家少将军,注定会卷入朝局。而我身在此位,不是你,便是另一人,不是这一局,就是那一局,怎能以愧情比拟国情。是以‘明主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1】’。”他变幻称呼,诲授道:“舍人今后若想亲自教导太子,需谨记此条。”

纾纾若有所思。

未几,觉他手掌缱绻抚来,兀地起一念:这句,有试探意味。

遂抬头观他神容,岑湜果然也投以注视目光,眸色深沉。

不能以阿扎奇与缨缨之类坦诚冠名,但有时,他们颇为默契。

两人相视一笑。

岑湜顺手将她胳膊一拽,撞肩讥诮,“怎么?不愿意?桢儿才那么一点大,好狠的娘心啊。”

她举一反三,反唇相驳,“方才是谁说的不可公私不分?太子殿下与我清清白白的君臣,陛下怎会以娘心迫我?”

“呀!”岑湜故作惊叹,嘴角斜飞,眼中已柔水荡漾,“璞玉可琢,璞玉可琢。”抚掌叹道。

纾纾随他笑出两弯眉,口中,却开始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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