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仅余的两名宫婢簌簌哆嗦伏在院中,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
卓怜袖被这须臾剧变冲得头昏眼花,缓过态,提裙临君而跪,“陛下,臣妾冤枉,您日日看在眼里,我怎能假孕?”
岑湜重回高座,抬脚瞥了眼靴子,满溢嫌恶。
移目,见美人柔弱分辩,眸色又消浅下去,“怜袖,你先起来,我心知肚明。”转而讥嘲,扬一扬调子,“今夜倒来审审,究竟谁才是无良之辈。”
他翛然自若拧了拧肩,头一歪,好似松骨。
这一席编排好的故事,绘声绘色,高潮迭起,情切意深。然于他而言,不过石沉大海,波澜不惊。
卓怜袖明白几分,再观纾纾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两人泰然处之,分明请君入瓮,守株待兔。
余下沈、崔、冯三人又惊又惑,煞白一张脸,蹙眉皱额,坐立难安。
卓怜袖起身一一斟茶,实则以眼波手势安抚。待重新落座,堂上诸君镇定啜茶,不置一词。尽管心中万千疑问,但岑湜弦外之音,解惑就在此佯疾之人身上。
太后环顾一圈,此厅陈列摆设、挂画花卉,皆是她亲自挑选,可不知为何,观来异常陌生。
她眉间细震,眼神倏尔飘忽不定。
心中犹迷惘,这么大一顶帽子兜头扣下,为何无人解释,更无人惊惧。
明明这把戏是她唱的,此刻却死寂一般,她以为有哭泣与求饶作彩,自己将昭告胜利,洒然离席。
一霎时,仿似有无数双瞳盯住她,将身体戳出一个个洞,她觉得惊悚从孔里流出,蒸腾着,洇透背脊。
冷不防打个颤。
忽然,一声讽笑,兀地钻入耳内。
梗脖僵直一探,那厢穿着官服的女子吟吟靥面,朝自己盼来。她颊边绽花,怜悯地、轻蔑地,将那花蕊送至眼前。
蕊心艳红,像团火,烧得眼球刺痛,念头在一片焦灼中逐渐清晰。
“是你!”终于抓住头绪,太后蓦地尖叫,“是你!哈哈哈。”她陡坠下,如无翅蝶跌在地上,似哭似笑,“我分明见过她。”戟指卓怜袖,又猛地调转方向,对准纾纾,“孩子是你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分明见过她……不可能怀有身孕。”
她越说越弱,话尾低落,等最后一字飘散,已没了底气。
片刻,她又仰头桀桀发笑,薄羽般的身子随笑声跌宕,衣裳紧贴她线条,若羽梢的细小绒毛,一震一荡,摇摇欲坠。许是痒,羽毛挠得焦心,泪,便淌了下来,哭笑不得。
“你不该信他。”纾纾睐过去,面无表情,“你深知,此计必败,仅凭区区一名内侍的证词,如何能让陛下信服?”
她仍有自欺欺人之决心,嘴唇蠕蠕。
“不,我还有......”太后身子几近伏倒,因强撑反驳,肩胛耸动。
“还有太医署丁茂的证词?”纾纾抢道。
少倾,掠过地上奇异面孔,她径朝余有庆颔了颔首。
从袖底抽出一卷医案,余有庆呈向岑湜。
那是定王勾连丁茂所谓的证据,以过往诊疗医案,欲定德妃假孕欺君之罪。可惜太医署早被岑湜打点过,料他也被定王捉了痛。
岑湜提过医案看也不看,唰一甩,锋利的纸张像刃,擦过太后耳畔,一道浅浅血痕骤现,笔直如线,尔后串起血珠,像只红涟涟的漂亮耳珰。
“你说你偏居一隅,我信。男人鬼话连篇,满朝皆知太子生母是我,陛下力保,谁都不敢言不是。偏你怕惯了,躲在寿康宫诸事不闻,只听他一面之词。”纾纾咂舌,好似多心疼,“怎么,你以为陛下就算不听你惑语,也得怀疑德妃、质疑太子,种下心种,以后为你那姘头所用?”
闻语,太后瞳仁倏大扩,抬手紧捂嘴巴,惶恐呼之欲出。那乔装病态的敷粉斑驳,瞬而化作满身毛骨悚然。
“我怎么知道是吧?”纾纾啧啧两声,目光斜下,并不正视,仿佛嘲笑一只愚蠢的狗,“丁茂已伏法,你们的事还能藏住?方提到他,你就该明白。忒钝。”
太后已然听不出唾骂,只是喃喃自语,忽而捧住脑袋,狂摇不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既知道,此计必败。为什么?”
“我那位好堂兄,拿你试刀罢了。”头顶陡降声,悠然闲适,不屑至极。
她尚不及发问,岑湜起身立定,往地上一瞥。怕什么东西脏了衣裳似,皱眉抬手,掀开袍角,贴着她面颊阔步径出了门。
丝绸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人都处理干净。”岑湜随口吩咐余有庆。
院中婢子警醒,吓得嚎叫不止:“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纾纾紧随岑湜身后,低头跨过长荣的身躯。
厅上还坐着一干人,个个呆若木鸡。她们于此事无关紧要,唯像个看客。那何故请来呢?早知的阴谋,又何故非让人演完、非让人看完呢?
太后以为是请她们见证,杀鸡儆猴。只有她们自己知晓,这是来自天子的命令——
命令她们认清定位,尊谁为首。谁是太子之母,谁在后宫控权,谁有幸,与皇帝平起平坐。
沈苹苹泪水滂沱,嗫嚅着:“什么雨露均沾,我一个字都不知道。”
余下感受,徒有胆寒。
***
“岑湜。”纾纾趋他步伐,“你派人看着点,我怕她自戕,现下还不能死。”
岑湜点点头,只略偏颌,余有庆已转身去办。
“来不及同你报告。”她又道:“杨氏兄弟跟到定王府邸,又在近周蹲守了个把月,昨日见府里一名佩刀侍卫去了皇陵。”
“皇陵?”他稍许滞步,牵过纾纾手指。
“昨日十五,法华寺主持开堂讲经,又替城中百姓开光超度,那侍卫拿了串开过光的佛珠前往皇陵,贡在了先太子墓前。”
“哦?这倒奇怪。”岑湜揉了揉她掌心,弹软合适,“先太子血脉纯正,必不可是定王之子。”
“是。我觉得这背后还有内情,才让你先护住太后。”纾纾皱拢眉头,“他这招探虚实,想察明桢儿和我,在你心中到底地位如何,若从动摇嗣统这条路伤害桢儿,能否成功。显然不行,他明知道,但拿太后试试无妨。何其歹毒。”
只凭长荣的口供和丁茂的医案,如此潦草定罪?一眼看穿的事,做来何用?
纾纾与他并肩同行,脑中急思,眸便聚焦。月华点亮鼻尖,长睫翩然,那认真模样,惹得他心头潮湿。
“莫不是......”她陡然回头。
寿康宫湮于繁华屋宇中,早不辨具物。
“什么?”
纾纾望向他,定定说:“他欲借刀杀人,太后必须此时死。”
***
霜月投下一地雪,那满院红,化为纯洁白,流淌着,流淌着,照出骷髅,映出铡刀。
森森宫殿,仿佛教地狱阎罗点了簿,冷,刺骨的冷。女子坐于窗前,面孔凄凉。
她有名字,唤曰姜女萝。
女萝本柔物,赋性善依倚【1】——所以她一辈子都在依附旁人。
幼时依附家族声望,少时依附父兄官位,嫁人依附丈夫、儿子,从来没有自主。她柔弱无能,资质愚钝。
尽管贵为皇后,失去倚仗后,连声讨儿子死因都难上加难。女萝试过,但对手太聪明,她连安插耳目都做不到,女萝懦弱,便不再试了。
她总想找个倚仗,抵御孤独。
夫君病重,她挑了个合心意的。于是招手挑逗,水乳交融。
夫死儿丧,心如死灰。
但寂寞深宫,她还有他。还能听他枕边低语,柔情秘话,像是没那么形单影只。
女萝忆起那张脸,他微微含笑,说她多美多乖,若是扳回这一城,定封她为妃,那么她又有倚仗了。
“证人、证物,我都为你物色好了,待我离开,你马上行动。”
“若是功亏一篑?我怎么办?”她伏在他胸口,娇柔道。
“怎会功亏一篑,那厮还不知自己被骗了,顶上一项绿帽青得很。待假太子落马,朝廷动荡,我即刻起兵。那厮拖一副病躯,凭甚与我争?”
女萝点点头,强抽那抹不安,故作镇笃。
“女萝呀女萝。”女子轻轻道,似嘲弄。
一张薄纸拨弄于她指尖,她一字一字细读,喃喃着:“芙央,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杀害我儿之人究竟是谁?”
这张纸揉得软绵,折痕隔开上下,横亘于中的字,已悄然碎成两节。
他也曾接过纸,凝眸览阅,随后满不在乎道:“看不出什么,芙央如此含糊,只道她晓得先太子崩逝真相。莫不是诓你?”
女萝蹙眉,想不清细节。
“她就是想让你从中斡旋,接她回国,拿这个吊你呢。”
“是么?”
他吻她眉心,轻轻抚着,骄傲道:“肯定是,我的女萝如此聪慧,怎会轻易被歹人蒙骗。”
她望着地上冷酷月光,眼前仿佛还摇曳着两双求助的眼,悲愤、不甘、惊惧。白日里,那眼的主人还曾替她薰床,用他最爱的茉莉香。
女萝转过身,屋内空荡荡,只余一张木板床,一垛草,一条烂被。
窗户封死,她是透过缝隙赏月。
如何寻一条黄泉路?抬起头,房梁真高。四周,无一趁手之物。
女萝笑了笑,皲裂的嘴角渗出血丝,居然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