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偏太后,她在皇宫孑孑独立,无夫无子依仗,自岑湜主控朝廷以来,益发低调。
她心知自己那道诏令于他登基有莫大作用,所以至今安然无恙,俸金赏赐一样不少。但若再换一朝,这也不管用了,便也愁得慌。
纾纾带着芙央的书信及礼物登门,通传后,跟着小婢子入殿。
甫进门,扑面一阵茉莉香,沁得人一哆嗦。她眼一瞥,透纱隔屏后头有丫鬟在熏香,再看,便袅袅娜娜行来一名妇人。
太后地位高,实则不过三十出头,皇帝不短缺她,端的是保养得当,美貌无双。
待坐定,支肘往台案上一倚,灼灼目光将纾纾从头到脚捋过一遍。
“臣,拜见太后,太后万安。”
“果真是你。”她声调由夷,略显蔑薄。
手倒有礼,扬一扬请堂下人起身。
纾纾恭谨站直,念头想的是莫名其妙,认出来自然,却何故鄙夷我?
“臣今日来,乃携芙央长公主之命,特意奉上礼单,请太后过目。”
粗粗浏览,凤塌上的人并不在意什么贡礼,搁下册子又把纾纾望着。
两人都晓事眼不在此,纾纾不动声色,从袖管里抽出信封递与一旁婢女。
她不屑窃看,故凝神打量。
那信不长,太后挑着指头划过纸笺,双目睃巡。忽而一顿,本斜靠的身子骤然绷直,接着,双腿并拢,齐整坐好。
纾纾脑中叮一响,看来岑湜猜对了。
她弯眉喜盈盈道:“长公主敬爱兄嫂,想必花团锦簇地恭祝您安康喜乐、幸福长命,臣,深有同贺。我大巍自上孝悌,自下忠信,实乃圣人鸿福齐天……”
太后脸色青白变幻,默声将信紧一攥。
纾纾察她露怯,嘴中却不停,“您贵为太后,福泽深厚,乃凤中头翎,若长公主信中有所求,请务必告知在下,也好尽一尽娘家心意。”略略躬身,添道,“这是官家的意思。”
室内阒然,铜炉里炭火明灭,橙红点缀。
忽而当啷细鸣,熏床的丫头从隔屏转出,移步轻巧,熏球上的铃铛微微震荡。
她这话又是长命,又是福泽,实则相反,暗藏恐吓。
芙央并不愚钝,若太后能看懂,必是用了只二人能解的暗语。
外嫁公主,山长水远的,有何威胁?但令太后如此失态,想来内情,不简单。
“倒没什么。”
趁纾纾忖度这几息,太后已敛住神态,又懒洋洋歪倒。
余光觑视,瞧她不卑不吭,梳男髻着官服,淡定与自己周旋,蓦地胸内一阵烦躁,嘴一撇,道:“我听闻你使计金蝉脱壳,本不信,如今大开眼界。”鼻里哼出一气儿轻藐,又道,“还以为是什么贞烈小娘子,民间苦难,熬不住,不过还是要回来仰仗男人鼻息罢。”
纾纾一愣,张嘴欲驳,反教无话。腾地便升起一股无名火,恼羞成怒。
好在面上一贯从容,暗暗垂眸,让人看不出变化。
见激她不起,太后瞬觉无趣,将眼一闭,冷声道:“送客。”
纾纾径出宫殿,天空低晦,矮矮的压盖头顶,路上也无风,秃树瘦鸟,一派颓靡。
转角,瞥到一男子行色匆匆于她之后踏进寿康宫,墙皮掠走,她又伸脖儿后倾顾看,影子已无。
道是内侍,便无心想了。
又行出十几步,鼻尖涩塞,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误会,陌生人的误会。
她自诩心坚,情智稳定,冷不防被人戳了心窝,凭以往伶牙俐齿,合该骂回去,不知怎的却没蹦出一个字。
说的倒也无错,她之行事履职,十有八/九得靠旁人帮扶,真要独自闯荡,胎都投过好几回了。
只是心底不服,明明拼尽全力,怎么到头还在原地徘徊。
“见过舍人。”
“嗳,请起。”
抬手将眼皮一抹,远处勤政殿廊庑已露出一角,打定主意下次再探,她收拾好心中一片凄惨昂首往前走去。
***
听婢子说岑湜午后去弘文馆考校岑檩功课,纾纾搁下笔,冬末暖阳掀开苍穹一隅,乳白掺杂柔蓝,日盘圆晕,绮光如条。
兴致骤起,遂端正冠子,踏四方步直行向西。
至秘书内省廊下,巧逢群臣退朝,广场内三五成聚,或列队疾走。零星几个主动向他问好,一一回礼,抬头间隙,余光恰扫过窗牖后匆匆趋奔一人。她觉得眼熟,未及细思,信步跟了上去,流风后头隐约一阵茉莉香味。
那人身着内侍服装,但步态飘逸,只勾头含胸似避耳目。
拐出左延明门,男子走得极快,至钟楼,她不好再跟,左思右想,这背影何时曾见过,便立在那里蹙眉苦忖。
“辛舍人好。”
她被醒神一唤。歪头,正是关钜与郭伏枥,遂狂喜,涉级而下。
两人作完揖,看她满脸肃色,启唇不说其他,手一指,急道:“快!那名内侍瞧见没,帮我个忙,跟他出城,看看是谁,底细是甚。”
关钜连回头,盯住背影一瞬,转眼就脱出视野。便也不推辞,拉起郭伏枥抬腿就走。
她松了口气,驻足瞻望一会儿便踅步复返。
脑中迷惑解不开,故而垂头冥思,穿月洞门,至于一庭,偶然径边枝条抽打,猛地将帽子一别,她登时炸出灵光。
是了是了。纾纾掌心一合,忙折走。
上番来寿康宫,只道花香熏床是太后癖好,殊不知其时乃申初,午憩已过,晚眠又早。若是刻意,岂非有因?
她迂回至太清池,叫走山柰与蝴蝶,二人如今共事于此,虽劳苦些,但比掖庭局好上不少。
二人见状,纷纷跪倒,“奴婢拜见舍人,谢舍人救命之恩。”
纾纾笑着扶起,四顾无人,低声道:“官家气还没消,你俩暂且忍耐一阵,待我和卓姐姐有十足把握,定将你们发回原处。现今我有一难事要交由你们,可否愿意?”
“愿意!”异口同声。
“好。”她叫两人附耳上前,轻轻吩咐,“寿康宫距离太清池不远,我要你们......”
***
日子数着数着新芽萌吐,又是一年兰时。
殿内落地听针,偶起润笔折页之声。
岑湜躺在榻上打盹,瞄到纾纾举着劄子央他,手一挥,不耐烦至极,“你看着办。”
她如履薄冰,一脑门的汗。
吃下两盏茶,稠干一滩墨,案边奏册还有一尺高,忍不住头昏脑涨,眼迷手酸。
纾纾刚松笔揉了揉腕子,身后动荡,随即似讥似惜一句,“谁干谁苦吧?”
她本疲累,听这话心火欲喷,反身睐眼将岑湜狠剐一道,“就你幸灾乐祸!”
瞧她气呼呼又奈何不了模样,岑湜张开手腆起脸作张作致,“相公心疼无极,快快与我来暖床,罗帐里鸳鸯,春水之鹣鲽,不问尘世,去仙宫逍遥如何?”
那笑得阴恻恻,仿佛听见算盘噼啪响,纾纾翻出一身鸡皮,便懒得同他搭话,抬肘一支,欲寐它二刻。
不试,不知治理国家事无巨细,到底多难多繁。只分担几成便已如此劳神伤身,若帝王自省责无旁贷、恪尽职守,于国于民,利时及物,若帝王无德,独善其身,于天下便是灭顶之灾。
推人及己,纾纾想他从前有所怠慢、忽视,并非完全无理。人只有一个脑子,一副身体,不是神,不是佛,期其面面俱到岂不刻薄。
念头游转,纷纷杂杂,头颅里更似坠了千斤顶,一寸一寸将她神思往下拽,没入混沌,不觉间出窍,人便像昏死过去,□□瘫软,手脚垂落。
岑湜见状弹身立起,嗖地扑将过去,好歹将人托稳,骇得他满腹脏器都在腔内颤抖,震得耳朵嗡嗡响。
长吁一气,他抱起纾纾安置于榻,拨开额前碎发,凝望她和悦恬颜,越笑越深。
“陛下!”门外余有庆喊道。
他皱皱眉头,转身坐至案前,“进来。”
月明千里,万物澄廓。
余有庆领着两名婢女进殿,他认得,是从前卓怜袖与阿娜惹身边的宫女。
“陛下万岁。”山柰与蝴蝶叩首。
“起来。”岑湜兜手藏于袖间,悠然发问,“可有进展?”
“是。”山柰点头,恭谨道:“舍人命我等留意寿康宫进出人员,奴婢对比宫内配给的婢仆名单,经多日观察,发现每隔十余日便有一名小黄门偷偷潜入寿康宫。时间不定,每次只待个把时辰,奴婢曾尾随跟踪,或是被甩,或见他持令出宫,往来不阻。”
蝴蝶接道:“奴婢曾有一次故作寻物,将那人撞倒,道歉后他非但不怪罪,反倒异常惊恐,不以面貌示人,转身即逃。”
两人只述事实,并不结论,语毕,拜退。
岑湜细思片刻,抬首嘱道:“明日下朝叫大理寺那两个留下。”
“是。”
接着,便翻开纾纾所阅劄表,提起红笔,圈点起来。
她的字秀丽,笔触婉约,挤在他人行中,像筷子夹着黑豆。他不时点头,不时用笔修改。
“你以为此人像谁?”岑湜忽然提问。
连屏后头,层层帷布绰绰约约,骤起波澜,一道黑影身姿轻矫,如一瓢烟雾灵动而出。
“据关寺卿透露,此人出宫后穿街走巷,行踪难觅。京师繁华,没于民间很难追踪。”
“他还是不擅此道,叫杨屹杨岘去。”
“是。”
“过一段,你也该重现天日。”
“臣,遵旨。”
他又低头接着批阅。
余有庆走上前添起一盏新灯,火苗刚跳,骆昀徵侧脸恍惚一晃,岑湜立即抬眼“啧”了一声,眉心蹙紧,眼含秋霜射了过来。
纾纾眼皮滚动。
他心猛揪起,忙把蜡烛吹灭。
趁余有庆讪讪惶恐,骆昀徵提起他后颈衣领将人一拖,“走。”
门窗合闭,案前余孤影垂首握笔。
“咳咳。”岑湜捂嘴忍嗽,掌心摊开,痰中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