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没有她时,整理案牍,诵读省劄,皆由余有庆做为。后来岑湜身体抱恙,便也让他代笔,一人念、一人写。
纾纾起了个大早去勤政殿候朝,殿内只有两个掌灯磨墨的婢子,甫见她,齐齐作揖,“奴婢拜见辛舍人。”
她点点头,问道:“黛眉姑娘安在?”
“还未下朝,估摸着同余内官在一处。”
答毕,那稍高叫红迢的领会纾纾意图,忙将几案上的奏表、请折一摞摞点好,边道:“这一沓是中书省递上来的文书,这一沓是各类奏本,事务庞繁,这一沓是各地官员的奏折,请安、谢恩或是贺折都有,最后这部分......”她不敢触碰,只微微摆头,“奴也不知。”
纾纾疑窦盛起,什么东西让她懂装不懂?于是拈指轻轻往上一靠。
二人垂头端立,并不阻挠。
她掌心一抓,将封筒紧攥手里。
展开一看,字倒熟悉,乃骆昀徵亲笔。原来如此。这最小的一摞,形制各异,颜色不一,俱是岑湜本人签发的密函、书信。
她又启开几封,事由或私或公,措辞随意、涂抹修改处频出。
纾纾挨凳坐下。劄子里有言赋税军务、经贸外交,有曰酷吏欺民、佞官贪腐,佐申论见解,或主张举荐。事项琐杂、大略小策,包容万象,竟是另一番经纬天地,如银河星宿,卷轶浩繁。
她看着看着入了迷,此前在民间所历之事,偶有不明之处,忽而顿悟,忽而感同,不住咂舌颔首,眉间时拢时舒。
殿内移辰换昼,待岑湜悄然走近,纾纾依旧恍而不觉,聚精会神之色娇实可爱。
他比指叫人退下,缓缓拾级立定。
“可有生趣之处?”
“呀!”她正咬着笔头,猛然惊醒,猝不及防一嚷。
纾纾瞪眼望来,懵懂神情仿佛还沉醉在墨香当中,岑湜将她额心轻轻一点,“当心吃了去。”
“果真有趣!”她腾声站起,扔笔即扑上前来,小拳头一个劲儿朝岑湜心口敲,“有趣极了。”
“那,要不要试着留下来?”他轻柔握紧她的手。
眼前笑颜忽而一滞。
纾纾敛住神色,别头吭不出声。
时近正午,烛光已然徒劳无益,她默默抽开腕子,又坐了下去。
岑湜将唇角微微一钩,也不恼怒,并肩与她同案。
“陛下如何知道我不留?”
“留与不留,尔自专也。”
“留或不留,有何不同?”
寂静无声。
少倾,浓墨逸笔下,陡现四个大字——“殊途同归”。
岑湜手抖,勉力擒住肘子才将笔枝搁稳。
纾纾惊异,团一团将他手掌抱住,眶里又将涌泪。
“哎哟,本就病重,不要再戳我心窝了。”他牵唇一笑,瘪嘴撒娇道。
正当时,纾纾欲嗔,门外传来请示:“陛下,中书令等到了。”
岑湜想起他叫了几位要员,遂拍抚怀中人儿,“好了,莫再伤心,丑媳妇要见客啦。”
纾纾这才揾泪站起,缓步退到一侧。
“客”来了七八名,皆是朝廷股肱,除中书令、侍中,几名尚书,还有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大理寺卿等。
纾纾极恭谨,躬身不敢直视。
纵有不满,几名重臣也不敢造次,他们大多是自愿投靠岑湜,或由他亲自提拔,况官家金口玉言,内舍人只在他身边辅佐编撰诏令、起草册命,与从前几位舍人不同,不参与决策。
这当然是他信口开河,无论什么官职,什么人,只要做到这一步,影响国家决议是必然。前头反正只有皇帝一人,究竟哪句、授自何人之口,全凭圣上心意。
所以蛊惑偏颇,狐假虎威。古来宦官乱政,便出自此祸。
“各位爱卿,见礼吧。”岑湜掸掸衣袖。
几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动作。
纾纾犹感不适,从前做宫妃时倒不被如此打量,没想到女子走上台前,依旧为人不齿。
她只好干笑两声,抱拳一揖,“辛珍见过中书令、侍中,各部尚书、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及大理寺卿。”
因朝臣换过一轮,她只认得其中三个,一一拜过,待目光落到大理寺卿关钜处,她忽然发现其身后还跟着一名中年男子。
定睛一看,那不是郭伏枥么!
面上一喜,想起场合不对,忙又镇定道:“各位大人,在下不才,蒙陛下隆恩,今后请多加关照。”
闻言,中书令怫然将眉一皱,不情不愿回道:“舍人有礼。”
等一干人稀稀拉拉作完揖,纾纾咽了口唾沫,直直将脸抬起。
谏议大夫才放下手臂,但见宝座旁侧那人容貌,陡然面色大变,嗫嚅着“你......你......”,望望岑湜又望望她,一时结巴,竟不能言。
见过淑妃的人当然认得她。
纾纾捏紧袖角,咬紧牙关,心中作念:断不能露出马脚。
薛玢早已自戕,她如今就是辛珍,在籍在册,生平详细。
“怎么了?李卿?”岑湜瘫靠龙椅,那模样,翛然自得。
“陛下,她......”李驰还想指认,手指刚伸,身旁关钜急将他打落,道:“臣乍见舍人,好似故友之子,再仔细一看,不过是五分相像,认错了,想必谏议大夫也是。”又连使眼色,“李兄,您再瞅瞅?”
李驰为人耿直,刚正不阿,一本大巍律倒背如流,从来对事不对人,最喜直言不讳。岑湜提他专掌议论,本该恰如其分,此情此景,实属为难。
他是直,但不蠢。关钜的暗示如此明晰,可自身脾性历来生硬,叫他住嘴,愣是不行。
“陛下,此女子可是......”李驰憋红了脸,话未说完,岑湜霍然起身,黄袍掀飞,力道之大,全不似重伤之人,一改往日怏怏姿态。
他冷酷一张脸,竖眉横瞳,戾色像撞破了衣衫,叫嚣着朝台下吼去。
“你说什么?”岑湜降身而下,步步重踩,走至李驰跟前,背手立定。
君王自有气度,他平素温和,不与臣下过多争执,但威仪时存,四个字分明是问,却不容置疑地否。
一眼凛然森肃,再看欲夺魂魄。
李驰身量偏偏矮小,抬首望之,一脑门的汗已渗了出来。
岑湜转而发笑,却像没了肌骨,硬生生扯着薄唇,轻将手往他肩上一放,歪头,道:“李卿,瞧仔细否?”
却不让路,他高大身躯阻挡视线,李驰当真要辨,身一动,头顶便降来一声慢悠悠的——“嗯?”。
登时腿脚发软,罩门似的捆住他喉口。
“臣不敢!”李驰猝不及防匍倒在地,连声高喊:“臣不敢,不敢!舍人容姿仙貌,微臣认错了!”
岑湜仿似满意,窄眼将他觑了一道,慢慢转过身来。
纾纾一背心的汗液,投去目光,他温柔微笑,俏皮对她眨了眨眼。
李驰仍在惊惶,觳觫不已。
此刻纾纾淡然朝众臣点头,马上得到回应,无一人再以轻视待之。
***
“大理寺的留下。”岑湜揉揉脑筋,瞥见纾纾站在一旁,懒洋洋抬手招了招。
她挪至身侧,指尖按住他颞颥穴。
“微臣大理寺丞郭伏枥,拜见辛舍人。”郭伏枥再跪。
按理,他一介寺丞,从六品,不应出现在此。只认出纾纾那一刻,豁然开朗。虽不解她到底此前是何身份,但看长官关钜的意思,不好惹,相当不好惹。
“寺丞请起。”纾纾笑道。
他直起身,退至一旁。
早前余有庆请他与一众重臣觐见,没得吓出胆,差点以为要一命呜呼。
“寺丞别来无恙。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一拜,我倒受得起。”边说着,纾纾低头与岑湜交换眼色,询问力度。
他轻轻耷了耷眼,算是认可。
“多谢舍人提点,陛下恩泽,微臣惶恐。”郭伏枥已明白自己莫名擢升、调任京城缘由。
没想到年纪到此,还有这等鸿运。
“当日那游医毒童案,你最后怎么办的?”
郭伏枥对答如流:“仵作验尸,童子乃气门堵塞,窒息而死,遂游医无罪。但他坑蒙拐骗多年,证据确凿,臣以诈骗勒索之罪定了他,已按律伏法。至于那对夫妻,臣念其贫苦,又事出有因,只是口头告诫,便放了。”
“很好,谢寺丞了我一桩心事。”
“臣,僭越。”他又退了下去。
岑湜听完两人叙旧,拍拍她的手,原位换了换姿态。好一派懒散,毫无方才咄咄逼人架势。
他闭眼挥了挥袖,关钜立即走上前来。
纾纾不明就里,只听他低声道:“陛下封赏辛舍人的旨意刚出,定王那头就派人往宣城、濋州、珀耶三地出发。若有人证,而今应该已搜罗到了。”
这是......
纾纾疑惑朝岑湜望去。
他翻开眼皮,垂头执过她的手放进掌心,“截住,但凡有一人进入京城,你尸骨无存。”
心脏剧跳,纾纾醍醐灌顶。
定王阴魂不散,原她行踪一直有所败露!
“请舍人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关钜说道。
聪明人,糊涂语。
郭伏枥笔直立着,心下了然,不论愿不愿,此日开始,自己已经站好了队伍。
午时三刻,饥肠辘辘,抬袖擦了擦汗,天空一碧如洗。关钜与郭伏枥一道出了宫门。
几层砖墙相隔,数里外,顺安宫行来几列粉色贵人,不时有孩童嬉闹声。
岑湜同纾纾用过膳,就这样堂而皇之牵着她走在宫苑当中。
余有庆跟在后头眼珠子都快瞪出花,沿途婢仆不敢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