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沸反盈天,纾纾从床底找出一只瓦罐抱出,交给朵图,又在她耳边嘱咐什么。
两方人马已经推搡起来,士兵不能对普通百姓动武,只好横戈阻拦,没得受几个僰夷人的巴掌拳头,只能红着脸忍耐。
朵图按照纾纾吩咐,向人群大声喊话,大家纷纷回头。见注意力聚拢,朵图打开瓦罐,将纾纾藏好的金豆拿出来。
灿光闪耀,人皆怔神,目不转睛将她怀中瓦罐盯着。也不知谁欢呼一句,随后喝彩声四起。朵图笑着招手,让僰夷人排队。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金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朵图一边散金,一边按纾纾所说解释道:请郎中确实是为治病救人,估计要多耽误几天,若是这段日子家中有亲人生病,就拿金子去请别的好大夫,或是买肉补补身子都行,算他们借人的补偿。
金豆不大,是纾纾在?州时就熔好的,以备不时之需,她甚至想过路上若遇盗匪山贼,抛洒一气,趁乱逃跑。
约摸一炷香功夫,朵图将僰夷人都安抚好,抱着空罐恹恹靠近。
“这么多,全给了。”
纾纾低声笑道:“又不是你的,可惜什么。”
“那我也心疼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她撅着嘴满脸不舍。
“好了,回屋吧。”
人群熙攘,片刻后,都作鸟兽散去。骆昀徵朝邝攸一揖,随后步入屋内。
纾纾右肩的伤并不多么严重,未入筋骨,但肌皮受挫,她自己也知晓,拿摘尚可,搬举起来疼痛不已,怕是要养一阵子。
“那你可能再攀梯?”朵图忧道。
“忍着呗。”纾纾不以为意。
骆昀徵在一旁皱紧眉头。
这一日上午将所需之物准备齐全,午后,五人出发。买两只毛驴给郎中,纾纾与朵图同乘一匹马,骆昀徵断后。
起先那二人贼心不死仍想逃跑,马比驴快,赶回来恐吓一番,才老实。
行到不得不弃坐骑的河滩边,骆昀徵用脚链锁住两人,又用绳将二人绑连,一头自己牵着,谁都不许离开五步远。
雨季森林里湿热难当,愈发烦躁。
“哎哟哟,还要多远哪?人要走散架了。”大巍郎中叫叶秉荣,叫苦不迭地揉肩捶腿,脸上汗如瀑流。
“少废话,越说越渴,我们可没时间给你找水,快走!”骆昀徵扯绳,拽地他向前一扑。
叶秉荣只好咽气住嘴,心道:你们身上可还背着水呢!
那僰夷人还算听话,一路观察植被土壤,并不多言。
过两日抵达山洞,几人休整,趁黎明前爬出隧道,清晨,望着气势恢宏的悬崖,曦光拂面,两个郎中瑟瑟发抖。
“什么?攀上去?”叶秉荣将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去,不去。”他抱着头就要钻回洞隧。
骆昀徵一手揪住他衣领,凶神恶煞道:“不去?现在就将你扔了如何?”说着提人就要往平台边走,每走一步,似笑非笑,眼中嘲弄,看得人心里发毛。
“柯温,你说句话!”叶秉荣叫他僰夷人同行,眼眉耷拉,就快流泪。
柯温紧张得直吞唾沫,可却一直打量这悬崖,两手抓牢崖壁岩石,一边勉强踮脚探头,似乎是要朝崖底看去。
“你你你,放我下来!我爬,我爬还不行么?”骆昀徵提他两脚离地,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叶秉荣终于松口,两行老泪已经淌到下巴。
他被扔在地上,手脚并用像只蜥蜴似的逃到柯温身边,抓住他衣摆声泪俱下,“你为什么不说话?不留神就会摔死!”
柯温冷冷看他,“说不说话都没有区别,他们的目的只是救人,不会真杀我们,若是负隅顽抗,反倒会丢性命。”
叶秉荣这才呆呆放下手,越想越委屈,蹲在地上哽咽哭泣。
此间都是用僰夷话说的,纾纾听不懂,看着烟花已经升腾半空,她掐算,还得等好几个时辰才有人会来。
哪知不到片刻,忽然有空旷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层叠一层,头字压尾句。
朵图站起身喜道:“是敖多奎!他们就在上面!”她仰头往上方平台看去,自然是看不清,但知晓有人接应,攥起拳头跃跃欲试。
不一会儿,叮叮当当从头顶搭下两架绳梯,又有回音。纾纾看向朵图,只见她走上前把绳梯仔细一瞧,扭头译道:“诃摩谒怕我们力竭,特意准备了两根绳子,你看。”随绳梯下降的果然还有两条粗壮的麻绳。
“你待会儿绑紧缚在腰间,他们在上头拉着,正好卸掉你右肩的力。”
纾纾点头,想到诃摩谒还记挂她们,脑海里浮出他的脸。
“表兄。”她转身对骆昀徵说道:“部落对外人颇有敌意,上头这路就是单行的,你既已知道,若有急事找我,必定能想到办法。就送到这里罢。”
话音未落,叶秉荣将头一抬。
骆昀徵不动声色瞟他一眼,“不行。”
他未说明原因,但纾纾已会意。没有他恐吓,两个小女子确实压不住。
她叹了口气,准备攀梯。
“慢!”骆昀徵伸出手,“让他们先上。”
纾纾想了想,颔首同意。
叶秉荣和柯温栓在一起,同进同退,但凡有一个耍心眼,都会连累另一个。再有,先上,以防纾纾和朵图在途中被他们下手。
骆昀徵仰头朝敖多奎喊着:见到人就先控制住!
说完,他扭头抽剑指道:“上去!”
观望两人越来越小的影子,纾纾坐下同朵图吃起点心。
“咱们这么威逼利诱的好么?万一他们瞎治?”
“治好相安无事,治不好,诃摩谒成跛子,那他们可就真的没命。”纾纾歪头忖了忖,“柯温聪明很多,也许后面有用。”
骆昀徵闻声低头,两人相视一笑。
日正当空,敖多奎喊话已经拿住两个郎中,纾纾和骆昀徵同上,他恐她右肩的伤,非要在一旁看顾。
朵图最后到,望了一圈,问道:“人呢?”
敖多奎回答:“先带去甸司那儿了,留我等你。”
傍晚,纾纾终于将众人领到部落。异样的是,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房舍空置,徒徐徐微风将麻布衣裳吹得飘荡不已。
木马在咯吱响,风里有一股烧木炭的味道。
与敖多奎一起的少年还有两人,嘟嘟囔囔在一旁说着什么。不等问话,脸色惊变,拔腿就一个往东,一个往甸司主屋走。
三人面面相觑,只有柯温说了句“有人死了”。
他原来会大巍话!
纾纾听毕,也赶紧跟着往老甸司的屋子走去,她好似已经猜到。
半路,方才那少年已经奔出来,从身姿来看,满是慌张无措,他扬手一招:“快去祭坛,老甸司去世了。”
纾纾还在等翻译,骆昀徵捉住她手臂往少年行走方向追去。
“是不是老甸司不在了?”她问。
“嗯,甸司是首领的意思?”
“是。看来敖多奎几个为第一时间和我们汇合,已在崖上等待好很久,所以茫然不知。”
“你们到底要我治谁?”柯温沉声问道,神情严肃。
其实他一路来不曾停止过观察,与刚出城时想逃跑的意图不一样,到悬崖后更加主动,像是有什么牵动心意,却不同于纾纾刚入此地的好奇。
“现任甸司,他的腿摔伤了。”
骆昀徵拉紧绳子,“走。”
暮色已昏,深林野鸦惊飞。冷月始温,高树摇曳,脚下步伐越快,影子越被切得支离破碎。
纾纾刚觉肌肤覆上一层凉华,前头忽现一幕极大的暖光,在静谧黑夜里,好像沙漠中一轮孤零零的圆日。
木柴燃烧的味道发端于此。
再走近几步,那圆日的晕亮中浮现出一副雕刻的画,画里头生长着葱茏巨树,少女窈窕,倚在一头姿态优雅的牝鹿颈边,纤细的手抚它脖颈,侧脸平静从容。而那鹿眼眸低垂,温和而慈爱地看着她,像枝桠蜿蜒的角在火光下赤红一片,焰色灿烂中,毫不逊色。
“圣女,是圣女!”柯温默默停下脚步,立在原地。他眼睛被画卷铺满,惊喜交错,眉头抬举,连唇边肌肉都在抖动,泪水慢慢从眼角垂落。
“你认得?”纾纾疑问。
他并未回答,仍一动不动盯着。
果然珀耶城的老人还记得,他这般年纪,或许从长辈口中听过僰夷人的传说。
不一会儿,火光燃起之地传来一阕古朴厚重的歌声,悠扬回荡,林木映得绯红,赩然和之,徐徐吟咏,仿佛天地间只余此声,壮丽又悲悯,虔诚又坚韧。
纾纾屏息靠近,所有人,甚至诃摩谒都跪伏在地,双手捧额,闭目凝神,密密麻麻的人影匍匐如果实中数不清的种子。
她听不懂,但唯感一种流进四肢百骸的力量充盈全身,仿佛能摸索出血液的方向。
歌声还在回旋,渐渐盘做阵眼,像钻成一个漩涡,抬头看,化成一只斑斓的七彩鸟鸣唳而起,扶摇直上,欲达天听。
而那巨幅画像,只是祭坛中的一尊石碑,栩栩如生,光影流泻下,像活了过来。
她心内震动,不敢出声。
古老的祭坛,传言祭歌能澄涤所有生命魂灵,送往西方,轮回顺遂,来世少劫。
“扑通”一声,柯温双膝跪地。他的泪已止,双掌合十,闭眼哼鸣。
纾纾不知他的曲调对不对,但见高台之上,熊熊烈火中,依稀可辨老人枯瘦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