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顾及那人尸首,纾纾勉力从绳索中抽出双手,她指尖太颤,甚至不能将软刀收回金镯。小腹犹如尖锥螺旋般搅弄,大腿僵直,想下马却无法动弹,只能脱手紧紧拽住缰绳。软刀“嗒”一声落在地上,伴着她微微吁叹。
身后马蹄踏腾,轰然,挟持她的肉疤男人兀自一倒。纾纾正垂目忍痛,只见他面朝下扎进泥里,背心刺入一杆利箭,伤口洇着红污。因衣裳鼓风,趴似一条臭池塘中翻肚的死鱼。
“娘子!”温圻即刻至前。
纾纾头一次知道这样的痛,抬首不起,将堵在口里的粗布丢弃,便略略斜眼看他,喉头吞砂般:“要生了,找稳婆。”
“什么?”温圻睁大双眼。
他一个没有成亲的少年郎,不怕滚刀暗箭,不怕敌军仇家,偏对女人心思、妇人私事毫不熟悉。一忖上官不在,孩子父亲也不在,顿时慌了神。
“郑郎君!我去找郑郎君!他还在府里罢?”说罢掉头要走。
纾纾提了口气叫住他,虚弱道:“他已归家。你去厨房叫醒苗姑姑,若是不醒请郎中医好她。”
“好。”温圻又欲策马,刚扭头,这才想起她还在挣扎,攒眉道:“我要抱娘子下来?还是不要挪动?”
“谁在马上生孩子?”纾纾被他逗笑。
此话一出,忽觉痛意开始消退,腿根麻木渐散。原是阵痛。
她打起精神挺直背脊,拧身要下。温圻一个旋身冲上来接住抱稳。
“娘子,你感觉如何?”他呼出一团白气,紧紧盯着她。
“放我靠着,估计还得痛上几遍。着你的人去按我说的做。”
加上孩子,她比从前重很多,又谨防挤压,只得找两个人抬到树下。有倚之处,好受得多。
温圻吩咐去找轿子,脱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又在一旁生了篝火。
趁着下一番阵痛还未袭来,纾纾问道:“怎会有内贼?”
“尚未知全貌,需得调查。他们先有一批扮做州里来的官吏拖延关闭城门的时间,同时有奸细在食水中下毒卸去我们大半守卫兵力,里头真正倒戈动武的细作约摸不过一成。”
“难怪,莫少将军再怎么才接手城防,也不至于如此薄弱。”
温圻垂着头满脸悔意,“臣有罪,护卫娘子不力,待大人回来,我自去领罚。”
他说的大人当然指岑湜。
纾纾摆摆手,苦笑道:“你何罪之有,我不过一介草民。”
“但......”
一阵疾蹄声打断话语,温圻抬首望去。
官道上飞马驰来一人,着素衣长袍,斜挎一包袱,因下过雪,泥地飞溅秽水,沾满袍角。他似乎很匆忙,并未持鞭,只裸手拍马,嘴里不停催促。
“郑大哥。”纾纾轻喃。
他怎么回来了?
偏痛意此时回归,她伸伸手实在无力呼喊,正欲示意温圻,马蹄声叠过一层。夜幕下仔细眺看,郑繁白衣扎眼,可他身后还跟着一乘黑马穿玄衣的男人,乍一看险些忽略。观马匹前后掣驰的交锋模样,是在追逐。
片刻,人影已驶近,后头那男子朝前方背影喊道:“蟊贼!交出解药不杀!”
从悬平关营地穿城而来的驻军正立在城门口列阵待令,个个如岁柏寒松,比肩而站,方阵井然有序。
因严格受莫偃戈训练,除去体格姿态,阵型气势更是威武磅礴,望而生畏。再有穿戴的统一甲胄和武器,士兵缄默屹立着,尤似一个人,凛冬冷月之下,森森闪烁寒光。
追击的玄衣人一路来紧盯郑繁,又头戴斗笠,快驰到纾纾倚靠的那棵树下时,才发觉前头有一支部队在静静注视他。
心中有鬼,复见那盔甲制式,犹再正义之师,入他眼中也实乃十殿罗王搜魂索命。
抬首一觑,城墙上已换防新兵,他胸中了然事败。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看来兄弟们的解药要不到了,遂陡拉缰绳。
黑马扬起前蹄惨烈嘶鸣。此举太过猝然,前方阵势又极具威慑,马儿受惊,摇身猛踩,又是跳跑又是尥蹶。虽有他极力掌控,仍被掀翻在地。
背心刺痛,胸腔炸开来,似有炮仗点燃。他无声低吼,强忍片刻后撑掌欲起,眼却偏偏目及到十尺之外的匍匐人影。
显然是一具死透的尸首,扎着一支箭。
但定睛一看,虽污泥裹面,手脚蜷曲......
“兄长!”喉头爆出凄厉惊叫,险些划破阒然深夜。
抬首望去,下毒之人已落马,正往一边树根走去。他知道那里有一男一女,此刻是谁已经不重要,他只欲生剐眼前活人。
既在庐店阻他,必是城中同伙!他额筋鼓胀,只觉胸膛愤气上涌,手心似有一股无穷劲力。
郑繁听那八人吃酒谈天,虽有领头的牵制,但杯酒下肚,总有那么几个张嘴浑说。左捡一句右拾一语,他恍觉悬平镇要起一宗绑架案。此一行是在城外接应的。
不知怎的总念起出城时那支烟花,越想越慌,再听一句“是个女人,还有孩子,非让我们不要伤及,这可是要送到百里开外,说笑呢!”。
心猛地一坠。错不了,是她!
脑中急思,那两人不在,府中只有温圻,难道真是看准时机下手?
他不在朝堂,自不懂其中牵涉与关窍。但从大势所观,皇帝与宗室派缠斗已久,此次密访濋州,若遇不测,也有前因。但她为何会陷入危局?一个已离世的淑妃?
不,是可能的皇子!
郑繁额角一跳,手背惊弹,他一倾酒碗见底,顿生一计。
纾纾捂腹强扯嘴角,那笑很是难看,“郑大哥,你怎回来了?”
他顿身下马后,束发已颠散,此刻才垂落贴在胸膛,随呼吸起伏。郑繁眼里满是惊悚与后怕,似是不敢相信,空环着手臂一步步接近向她。
“果真是你。”他咽下干枯喉咙。
因跑得急,风中张口,此时满嘴血腥味,“太好了,是你。”又喃喃笃笃。
“是我,没事。”纾纾再噙满笑意看他,“不回去过年了?”
对方摇摇头,垂下虚抱的手臂,整个人都似劫后余生般颓下来。
虽眼有疲乏,仪容凌乱,但观她神态言语,应无大碍。郑繁胸间紧堵的那口气,终是呼了出去,耸眉平展,眼渐温柔。
纾纾晓得他放心了,抬眼将视线飘至丈远外,马被惊走,玄衣人趴在地上,牢牢盯着那具死尸。
腹下又一波强痛,她不由皱眉。
“怎么了?”郑繁忙伸手欲扶。
他以为她是累了,毕竟温圻和驻军都在,且无伤口。细细度量下,却见难堪难言模样,心中遂闪过一丝惊疑,“是......要生了?”
纾纾点头。
她早觉羊水已破,身下湿淋淋。下腹坠胀,是孩子入盆,即将出世。她根本不知是哪天怀上的,只有大概估算,原以为还需半月,谁料想。
“校尉,轿子寻到!”有人上前来通报温圻。
他正指刀提防那玄衣人,离纾纾大约十余尺。听报便扭身欲检阅轿厢,刀尖刹那游移。
此时郑繁背身对着路口,纾纾看他解卸着包袱,里头露出一片衣角来,想必是要给自己。
就在顷刻之瞬,眼角微移,并未看准,只觉一团粗壮黑影罩头扑来。余光犹一亮,银辉映在大刀锋刃下,忽地一闪。
“郑大哥!”她疾色噭呼,身体仿佛不痛了,拼尽全力将郑繁一推。
伸臂,搭扣,推摁。
袖箭咻一声若哨啸,“噗”地扎进肉躯之中。
没有想象中的血流如注,也没有救命呐喊,那人一身黑衣,只从喉管轻呐出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连串变故只在刹那间,郑繁甚至还未解开结团,徒听她恐叫犹自浑身一哆嗦,便有什么砰然摔在背后。
他回身一望瞬时了然,忙不迭看向纾纾。
她显是吓蒙了,左手还搭在右手小臂上,那里装着一套袖箭,机扩开口,已少了一支箭头。
“珍儿?”郑繁轻轻唤她。
纾纾嘴唇微张,面色苍白,眼中空洞茫然,额上有汗水,不知是因尖痛还是骇然。
“我杀人了?”她畏缩将肩一抖。
“不,你是斩灭恶人,是为了救我,你没有错!”郑繁忙将她双手一捉,攥进手心用力搓摩。
她冷得很,手冰得如同霜雹,掌心一层汗沁沁。
“嘶。”纾纾倒吸一口冷气。
痛感愈加强烈,如掏她肺腑取物,双腿不禁一蜷。
“快!抬她进轿!”
不能睡。纾纾心想。
但视线模糊,只听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天空似乎又下起雪花,白茫茫的。空气冰冷,身体也冰冷。脑袋晕眩不止,又堵塞混乱,像装满浆糊。
“娘。”
她觉腿间有东西滴滴答答往下掉,好痛,但是听感异常敏锐,比如宝宝仿佛在锤她骶骨,咚咚作响。
大地在震动,轰隆直鸣。
她向震动方向看去,白雪飞扬间一抹银灿灿的亮色反着光芒,如黑夜静水中央,星月倒映着波粼,尤其夺目。
挨挨挤挤如蚁般,那银光后头跟着一大群暗色雾团。她看不清楚,只有闷雷席卷而来的声响,伴着地动山摇。
好想闭眼,但雷声贯耳,直作嗡隆,越来越大,越近越脆。
“纾纾!”
这人声好熟悉。
她掀掀眼皮,竭力一撑。
“纾纾!”
那脸凑近,果然是熟人。
真想呼一巴掌,她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