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在茶盘中叮当一响,众星拱月的旦角眉眼斜飞,冲着台下看客们水袖一抛,引得一阵起哄。
戏子的嗓音优柔宛转,一股子缠绵似要将人魂儿都勾进曲里,一道媚眼扫过,刹那便俘获数人芳心。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窗外蝉鸣悠长,花碟飞舞勾勒着绿荫,绕过路旁叫卖的小贩,慵懒地歇在草木之间。
青衣公子摇着折扇坐下,远远瞥着台上那般风月美景,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
跑堂的小厮不认得他,却见是副熟悉面孔,笑着上了点甜食,又匆匆忙着别的去了。
他捏着茶盏,神色淡淡,碧青茶水中映出他俊美的容颜,这副皮囊的样貌仍与几年前的无异,却多少添了几分成熟。
揽袖间,他将茶水一饮而尽,口中有些发涩,不由得双眉轻皱,放在这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上,纵使愁眉不展也别有一番风韵。
他的目光游走在桌前几盘甜食间,方才想撷取,抬眸间却有一道倩影映入眼帘。
眼前妩媚的女子穿金戴银,水袖云罗,一身华贵的绸缎格外惹眼,鬓发梳得整洁,特意弯出的弧度动人心弦。
“公子瞧瞧,奴家这花儿可还衬得这身新衣?”甜美的嗓音如春光乍泄,她弯腰凑近,头上芍药花娇嫩盈盈欲滴,随她举止间摇曳生姿。
面对这般风情月意,不说心旌摇曳,但凡是个男子都会忍不住愣神片刻。
但眼前人似乎不为所动。
只是轻哂着撇开视线,出于礼貌道:“姑娘貌美,自然衬得。”
女子见他反应心叹稀奇,眼波流转,沾了香的衣袖有意无意地抚过他的扇沿:“自奴家来这地儿,芍药该开过五六轮了,像公子这般俊俏的却是少见的很。”
“不过蒲柳之姿,姑娘抬爱了。”他微微侧身,无意间与她错开些身位,语气仍旧温润。
“那……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呀?”女子也有所察觉,笑意尴尬地僵在唇边,识趣地不再凑上前去。
“免贵姓妘,妘若溟。”
这会儿,一个小丫头从旁踱步而来,莫约豆蔻,与先前相比已然长高了不少,若妘一身寻常百姓的素装,圆溜溜的眼睛清澈如桃花潭水,令人心生怜爱。
“咦?漂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阿兄呀?”清甜嗓音如薄荷沁人心脾,听她童言无忌,惹得女子双颊直飞上红晕。
“小妹妹真会说笑……”女子有些扭捏地退开些许。
若溟听出若妘替他解围,瞧着她这副天真无邪的脸蛋,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心下有些想笑。
不过,他明面上也不好让这女子难堪。
“舍妹稚语无忌,冒犯姑娘,还请见谅。”若溟拱手道歉,将若妘虚掩身后,神色无奈。
若妘嘟着嘴,一脸委屈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那女子听见:“姐姐生得好看,阿兄木鱼脑袋,不知惜福,成日惯会念叨我罢!”
若溟一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些年来若妘这副卖主求荣的伶俐口齿师承何处:“……”
反倒是那女子听了,忍俊不禁,又觉得有趣儿地垂眼瞧她:“令妹好生机灵。”
若妘不等自家兄长回话,没规没矩地越俎代庖:“姐姐沉鱼落雁之容,阿兄有眼无珠怎配得上,你瞧他这般凶,可要三思后行……”
“有眼无珠”的若溟轻轻在她额上一敲,“哎呦”,若妘没大没小的话音戛然而止。
女子莞尔一笑,先前的尴尬也尽数消散:“罢了,奴家打扰公子听曲儿的雅兴,还望海涵。”
若溟摇摇头,示意无妨,女子也就不再纠缠,自顾转身拂袖而去。
“殿下,再过两日咱们可要回去了,我的灵力还撑不了太久,被霜衍上仙发现怕是要数落我了!”若妘见她走远,小脸一仰,踮起脚尖道。
说来稀奇,此番下凡,若溟并非神务在身,也没受人所托,而是自作主张携着若妘,说走就走了。
其间甚至未与妘不见报备,还令若妘压住灵气,不让妘不见有所察觉他已下凡。
若溟敷衍地点点头,打量着她模样,话锋一转:“平日你偷偷在文渊上仙那都看些什么书?倒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
若妘回想起那一踏又一踏精彩绝伦的话本子,心下有鬼,难免吞吐:“也没看些什么罢……”
“不务正业,”若溟稍稍正色,“等回了客栈,我要看看你近日功课可有落下。”
哎呦——
一想到那些能让人昏昏欲睡的四书五经,若妘一脸如丧考批,当即黑着脸跑开了。
瞧着她娇小的背影哒哒奔走,刚打拐角处,复又不明所以地折返回来。
她站定在跟前,若溟挑眉,刚想开口,小女孩便不客气地扯住他袖子,轻车熟路地捣出荷包,趁着人还没反应过来,又连忙跑了。
“……”若溟嘴角一抽,心道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你干甚去?”
“买糖!”小女孩跑远了,一路举着荷包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若溟摇摇头,随她去罢。
垂眸间,他又瞥见自己腕上的那道淤痕,若有所思,暗自轻叹。
天光尚早,云霞悠悠,文渊上仙端坐石几旁,半阖着清秀的双眼瞧着白衣少年舞剑。
白金衣袍随着其动作猎猎翻飞,少年的身姿却岿然不动,稳如泰山。若溟初学武道,资质平平,好在勤勉有加,如今舞出一套完整的招式,才不显得僵硬笨拙。
他平日里习惯了空手运灵,平添一把长剑傍身明显有所不适,不过也好在他臂力不差,现于剑法中则势如白虹,锐不可当。
他出剑时有如狂风涤荡山河,似富有横扫千军之力,却总在回锋时滞后半分,如溪流表层将冻未冻的薄冰,一轮辗转下来,看似水流畅通流利,实则暗含凝涩之感。
文渊上仙不难看出他的短板,只是每每纠正,总觉治标不治本,像是执剑者自身有未解之忧,作茧自缚,旁人再怎么提点也无法醒悟。
“腕沉三分。”她忽然开口,指尖轻点着几上书卷,“剑法不能只用蛮力,更在于心境。”
若溟闻言乖乖照做,继续踏着剑式里的步子,刻板地照搬效仿,怎么也悟不明所谓的心境。
“罢了,此非一朝一夕可顿悟,你若累了,便稍作歇息罢。”文渊上仙看出他略显疲态,低头抿茶,不再盯着。
“弟子愚钝,劳您费心了。”若溟有些失落地收回长剑,拱手行礼。
文渊上仙没有多言,接到一纸传讯便离开了。
余下若溟独自练习。
净心神君自小就没有什么坎坷,读凡间文书时近乎过目不忘,擅举一反三,有七步成诗出口成章之才;妘不见和挽生授其法术时,公认他悟性上佳,并不费力;在自身的神权上,就算没有同道前辈指点,亦无师自通,独当一面。
放眼上天诸神,也称得上望尘莫及。这般不凡的资质根骨,饶是有朝一日也遇到了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眨眼间,袖随风动,寂寥空白的云雾中长剑再度出鞘,锋芒所及,翩若惊鸿。若溟足尖点地,陡然掷出长剑,凌空跃起,周遭刹那间恍若无物。
剑影旋过一周,眼见有下落之势,若溟落地翩然转身正欲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措不及防闯入视线,若溟分神霎时顿住!
那道身影修长高挑,一眼便知是位男子,可若仔细端详,这平平无奇的轮廓竟有几分熟稔。
——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此刻如鲠在喉。
刀剑无眼,疾速下坠,若溟接应不暇,堪堪让其砸中了手腕,长剑“哐当”落地。
幸而只是剑柄,徒留了道淤痕。
来者见状,连忙上前查看。
若溟看清无圣的脸,捂着手腕面色窘迫,好巧不巧让人撞上了自己失误,实是有些无地自容。
——只是平白无故的,无圣又缘何会来寻他?
“净心神君,冒昧打扰,还请见谅。”无圣显然看出他的尴尬,低头拱手,稍稍撇开了视线。
若溟很快整顿好状态,神色恢复平静:“咳……无妨,极圣神君有何要事?”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反思起方才自己怎么会将无圣的身影认错,现下面对面地打量一番,二者似乎并没有相似之处。
——那一愣神的功夫,回想起来当真是有些荒谬的难以言喻。
“这是灵卉神君流觞宴的请帖,前些时日劳烦诸位献力培育灵种,如今已有所收,届时想宴请众神一聚,万望净心神君莫要推辞。”无圣将请帖递上,特意往若溟没有受伤的左手偏了偏。
若溟内心诧异,先前于此事他并没做多少献力,顶多是顺着妘不见的意思做了个表面功夫,这道请帖——想来大概是挽生看在妘不见的面子上,秉着关爱晚辈的心思才留了他一席之位。
这般好意自然没什么理由推脱,他点点头道谢,收下了。
……
若溟伤了手腕,却没用灵力疗愈,任由其痛在那儿也不过问。
似乎是心头烦躁得很,武功也没心思再练,转眼就雷厉风行地带着若妘偷跑下了凡间散心。
这才有了方才被搭讪,让若妘出面解围的一幕。
纵然临近日薄西山,凡间街市上仍旧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若妘在上天清静惯了,哪里见过这般繁荣景象,一上街便鸟雀似的东瞧瞧西看看,不一会儿就把自家净心神君落在了后头老远。
小姑娘兴致勃勃地逛着,仗着“阿兄”的荷包在手,瞧见什么稀奇的东西就二话不说慷慨解囊,手上的空余越来越小,先是竹蜻蜓、拨浪鼓,后又添了花糕、糍耙,一堆花里胡哨尽收入囊中。
若溟跟在后面闲庭信步,几番不见了她的身影也不着急,等绕过几家商铺,便又能意料之中地瞧见她蹲在小摊贩前挑拣着零食玩具。
“殿下,你瞧这个!”若妘拎着花灯给他看,靓丽光影倒映入瞳孔,炯炯有神,“漂亮不漂亮?”
若溟不喜这些玩意儿,却也不扫她兴致,莞尔微笑着点头:“漂亮。”
自以为博得了自家净心神君一笑的小若妘心下雀跃,捧着花灯,眼底的光泽滴溜一转:“殿下觉得漂亮,那就送给殿下吧!”
小姑娘慷慨割爱地将花灯推到若溟怀中,佯装一副大人模样,扭头就挥挥袖子,俨然道千万不要客气。
若溟眨眨眼,托着幼稚的花灯,哭笑不得。
“阿叔,我想要这个……”方才若妘买了糍耙的铺子前正趴着一名孩童,衣衫褴褛,有些灰头土脸。
若溟侧目看去,见那铺子老板皱着眉赶人:“没钱就甭挡着咱做生意,快回家寻你爹娘去!”
小童眼中含泪泫然欲泣,几番恳求都不见老板松口,却又不忍眼睁睁离开,只好委屈巴巴地蹲到一旁,不挡道了。
他缩在檐下一角,衣着简陋,几片补丁格外显眼,与这繁华闹市格格不入。想起方才那老板说让他回去寻爹娘,一股酸涩便涌上鼻头。他正欲抬手抹泪,忽然,一团糍耙突兀地递到了自己眼前。
小童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若溟,晶亮的眼泪凝在眼眶,一时连话也忘了该怎么讲。
“小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若溟俯身。
“这……是给我的吗?”小童伸手接过,指尖微微颤抖。
若溟点头:“你爹娘呢?”
“我,我爹死了……我娘跟了别人,早就走了。”小童一口咬上糍耙,吐字模糊,“我一个人来的这儿,我想找我阿姊,可是,我不识路……”
“那你可知你阿姊现在何处?”早早走在前头的若妘不知何时退了回来,乍一下从若溟身后蹦出,手中捏着串糖葫芦,眼睛水灵灵地眨巴。
小童被她吓了一跳,被刚吞咽的糍耙呛了一口。
“咳咳咳!”
若妘不好意思地笑笑,蹲下身给他拍背:“对不住吓到你了,慢点吃。”
小童缓了口气,勉强咽下:“在,天策什么府上……”
——天策将军府?
若溟闻言轻轻皱眉,与若妘同样的眼神面面相觑。
“天策将军府,那地方可不是常人能随意进出的啊。”若妘半信半疑地打量起他,撇头咬了一口糖葫芦,糖霜嘎嘣一声碎开。
小童见她疑虑,连忙从兜里掏出一纸皱巴巴的信笺:“这是阿姊给我的信,你们看,我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