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还在颐许城内作奸犯科的某人如今已雷厉风行地现身在了传言中的萍州边境。
曦月边陲残阳似血,峥嵘余晖泼洒在斑驳城墙,孤高地立在苍茫大漠与中原之间,经年累月的黄沙侵蚀下,表面的裂痕仿佛年迈之人面上沧桑的褶皱,控诉岁月粗粝。
此时的城门已不再同往日一样大开着迎接远道而来的驼铃声声,昔日来往的商队早已不知何时销声匿迹。城外荒草疯长无人打理,人数稀疏的守城兵卒拄着长矛屹立,甲胄锈迹斑斑,黝黑的面容黯淡无光。
“咱们为什么还要来萍州一趟?”祝渝长发束起,裹着厚实的外罩跟在盛千澜身后,望着远方灰蒙蒙又连绵不绝的山峦,踩过几丛干枯的杂草。
盛千澜放缓步子回话:“这边儿起了战事,百姓肯定不好过活,一路过来能救济不少人,也算得一笔功劳。”
此言有理,祝渝没再问什么,低头看着干裂的土地,一步便是一阵沙尘。
城内,狭窄却冗长的街道尘土飞扬,夯土路上的马蹄印和车辙相交错杂,灰头土脸的土坯房像是长在黄土上,长风一晃,咳得过破风箱。
寻常百姓在这讨着生计,活似戈壁滩上骆驼刺,根扎得深,命熬的苦。
步过半个萧条,遥望酒旗斜矗,一户店家映入眼帘,浓烈的烤羊肉膻味在干燥的空气中肆意弥漫,盛千澜和祝渝对视一眼,掀帘弯腰走了进去。
匠人捶打刀剑的铿锵声不断地响,往那头一瞧,隔壁的铁匠铺里火星四溅,灰烟混浊。几个瘦削的汉子围着炉火盘腿而坐,拥着个独臂老兵热热闹闹地拿着腔调讲话。
萍州知州王二河年约五旬,一张刀削面似的脸上沾着风沙尘土,眼窝微陷,胡子拉碴,与盛千澜会面时,特意换了一身涤过的官服,补子上的云雁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衣摆处仍留着喂战马时沾上的黑豆渣。
刚打照面儿,他便从木桌旁站起了身,本来在他身边枯坐的几位军爷也都顺势看了过来,面色上霎时都有了光泽。
“此番多谢盛公子出手相助,我王某择日定当登门拜谢!”王知州直挺着矮墩墩的身板,有模有样地伸手行了道官礼。
盛千澜站在王知州身前,足足高了他一头,这一弯腰,在远处观望的祝渝瞥见,画面倒有些滑稽。
“不必不必,我盛某能为曦月尽如此绵薄之力,已是荣幸万分,哪敢让知州大人亲自登门拜谢啊?”盛千澜上前有模有样地扶住王知州的胳膊,示意他不用那么一直行礼,后头一伙儿军爷都赤裸裸地瞧着呢,成什么样儿。
“此等重金,乃是萍州百姓的救命钱,我王某的敬意微不足道,还望公子切莫推辞!”王知州讲地字字情深意切,盯着盛千澜的眼神坚定不移,饶有百折不屈的架势。
一位身着素衣,脸上留着刀疤的汉子就着粗哑的嗓音也开口相劝:“我看公子是个富贵人,咱们这儿虽然没有燕都那条件好,但也有不少外域奇珍和好酒好菜,您要是不嫌弃,咱们也定解衣推食,倾囊待客。”
“盛公子,还是别推辞了吧,王知州也是一片好心呐。”祝渝看热闹不嫌事大,装着苦口婆心的样儿劝道。
闻言,王知州瞪大眼睛冲他用力点了点头,黝黑的皮肤泛着汗渍,闪闪发光。
应下了知州大人的盛情邀请后,盛将军和良缘上仙偷得小半日闲暇,在萍州逍遥地游逛起来。
盛千澜虽是已飞升成神,但仍旧对这凡间尘世有着千丝万缕的情谊,仿佛就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他也依然能在此寻到凡间所有的烟火情结。
漂泊四海,并非就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倘若把这浩瀚天地,大江南北皆视为归宿,那这世间的沧海桑田,都抵不过他一人的胸襟之广。
而天生就居于仙境般的上天的良缘上仙对此并没有什么共情能力,凡间的种种皆是新颖之物,上天闻所未闻,她又鲜少纡尊降贵地亲自下凡,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亲切或是归属之感。
“这些饰品倒是精致的很。”祝渝走在他身边,时不时地东张西望。
因为这段时日的相传战事已迫在眉睫,萍州最繁华的市井街道上不少商铺都相继闭了门户,乍一看这些空无一人铺子便知经济定然是不如往昔了。
“要不您给霜衍上仙挑个赠礼?”盛千澜眼皮一掀,看见一个难得的首饰摊贩。
——说来也当真奇怪,都到了这等子关头,居然还有摊贩推着木车叫卖这些无用的小玩意儿,黄沙漫天的街道上连个客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又有谁会搭理这一茬呢?
祝渝秉着好奇,径自走了过去。
看样貌,这些饰品的手艺人确实是鬼斧神工,别具匠心。
只是样式都有别于中原曦月人的审美——纯银绞丝编成的蛇形颈链妖娆妩媚,铃铛锻造的样子是七瓣莲,还有那用金丝熔成纹路盘旋缠绕在玻璃珠上,又用细链坠成的宝钗。
盛千澜看着这些形态妖媚的首饰,忍不住看那摊贩:“这些首饰瞧着倒是新奇。”
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包着靛蓝头巾,耳侧松松地垂下几缕汗湿的头发,五官清秀,小麦的肤色看着十分舒服:“公子眼力好,这些都是外域的货儿,前段日子进来的,原是想着屯些时间拿出来卖,没想到战事一来,连生意也没了……”
“既然这儿没生意,还要打仗,怎得不走呢?”盛千澜看着他淳朴的脸,有些疑惑。
“是啊年轻人,这些花哨在这儿也卖不出去啊。”祝渝挑拣着首饰,眼底隐约映见了曾经她似懂非懂的人间疾苦。
可那年轻人洒脱地笑笑:“家里祖父年事已高,走不了,我没旁的亲人,又能上哪儿个去讨生活呢?”
盛千澜沉默了一阵,只见祝渝慷慨解囊扔给那摊主一袋碎银,花花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犹似沙漠中忽现一方甘泉叮咚作响。
“都给我吧,我要了。”
盛千澜帮祝渝拎着一包袱的异域首饰,在街上四处寻找客栈,一时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话说……这些您是要送给霜衍上仙吗?”
“霜衍不喜欢这些俗物,她平日不戴的。”祝渝叹了口气,眼前恍若浮现了那身素净轻盈的白衣,乌发柔柔地垂在腰际,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白得纤尘不染,冰清玉洁。
这一言,便无意勾起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思念。
还在上天时,她就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就更别提了。
思及此处,她有些后悔为何自己就昏头答应了帮助盛千澜这小子办事呢?这一趟来萍州可谓是遥遥千里的路途,远在燕都的妘不见连书信也难捎到这儿来。
——她现在如何了呢?
回应她的只是一阵微凉的风。
燕都皇城内。
科举殿试如期举行,太学府中群英荟萃,皆是来自各地二试中金榜题名的考生。
这到了宫里,规矩可就比地方严苛得多了。
监考官员增了一倍,前堂坐镇的,是端庄严肃的皇帝,各大文官也相随左右,场面好不庄重。
若溟沿着人群扫了一圈,却没见着老熟人姚落渊的人影。
过了二试,不来殿试,此人要么脑子被银两砸傻了,要么事反必妖,出事了。
可姚氏这么一大户人家,一时半会的功夫,连个消息都没传出来,能折腾出什么大事?
一柱香燃尽,时间到。
——“诸生入座!”
若溟收回思绪,上前与众考生一道入座。
若是说一试二试没有时限,那这殿试大抵也是一样,但不同以往的是,为了保证相对公平,殿试都采取现场阅卷,这也就意味着,一交卷面临着的将会是严明公正又至高无上的现场审判。
待全部考生交卷完毕后,即刻公布成绩。
——“请题!”
所有的考生都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分神地严阵以待,眼下的这一纸试卷,单薄却又沉重。
要说武将经久沙场有成名之战,那么文士的书卷笔墨也有风云之争。
万峰林立必有首,群英荟萃之中也必有人上人会拔得头筹,举国上下仅此一位。这笔墨之战,决的就是这一状元郎之位。
奈何这群佼佼者中偏偏多了一位净心神君,世人与神明之距,几乎不可逾越,倘若处于一道,更亦然如此。
半个时辰已过,埋头冥思苦想的学士们各自有了些许倦意,但手上的笔墨却一时都未曾停下。
文人墨客的暗潮汹涌亦可媲美实打实的刀光剑影。
若溟依旧如他一试二试的名次一样稳得八风不动,任凭他人的内心再怎么排山倒海,也分毫不受其影响。都说人的情绪是会相互渲染的,可独独他却被排斥在外。
这样的感觉,亦好亦坏。
待答完了卷,若溟将笔一搁,担在笔架台上,动作利落,未溅出一滴墨迹。
若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坐得时间久了,不适应凡间书案的双腿不禁有些麻木。
但这点不适感转瞬即逝,随后,他双手执起满是字迹的试卷,经过前几桌的考生,径直走向高台,脚步轻盈却稳重,衣袖带起的风隐隐飘起些清香,这动作连贯得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敢在殿试上如此轻狂的,纵使姚落渊在场,那也只能自愧不如。
作为凡人,当然得以大局为重,耀武扬威还是得顾点场合的。
——可谁叫这位年少轻狂之辈并非凡人呢?
其他莘莘学子皆还在埋头苦干,唯这位相貌出挑的公子爷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上来交卷了?
若溟视若无睹地把卷子放在曦月帝前的长桌上,候在两边的官员忙不迭地上前接应,整的前头一排的官员都瞪直了眼,一个劲儿地打量着若溟。曦月帝倒是眉眼淡淡,毫不惊讶。
每回殿试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出头鸟儿想投机取巧地得到圣眷,曦月帝早就不屑于放在眼中。
他神色淡然端详了若溟一圈,除了仪表堂堂,样貌出众,愣是别的什么都没觉出来。
再待到其他学士陆陆续续地交了卷,院中书卷哗哗哗的声音愈来愈响。
多的是刚交了卷便忐忑不安,同旁人窃窃私语的。
鲜少有像若溟这样从始至终都寡言少语,对什么人都爱搭不理,独树一帜的态度,就连面对着当今圣上,都是一副目中无人,风平浪静的感觉,这在年迈的文臣眼中实是眼中之钉般的存在。
——“肃静!”
一声命下,蠢蠢欲动的众考生顿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地钉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台上的几位主考官分工合作将试卷一份一份批阅而过,负责算分排名的官员则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接待已阅的试卷,表情都是清一色的严肃庄重。
阳光从屋檐斜到了宫墙上,一道明暗交接线正缓缓向一边移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如一世纪,又如半盏茶,所有的工作完成后,一位考官拿着册薄本呈给了曦月帝,待曦月帝过目之后,他看着榜首的成绩和名字微微一愣,随后又招了招手,示意当众宣读。
一时,在场的所有学士纷纷离座下跪,圣旨庄严,毕恭毕敬。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曦月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镶金卷轴落下,铺洒委地。
不出所料。
——“一甲第三名,探花者,余子陆。”
——“一甲第二名,榜眼者,陈远昭。”
——“一甲第一名,状元者,妘若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