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对方从自己手中接过帷帽,年轻人犹豫再三。
仍是忍不住叮嘱道:“采薇,照顾好姑娘。”
哪知不等帽子戴上头,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就钻进诸人耳朵。
“她骑起马来有多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保证不掉队就不错了!”
一听这话,周围几人也跟着乐。
目光自然而然落到,收拾停当的陈子舟身上。
却瞧其一身干练装扮,头戴帷帽,肩披褡裢。
笑容拿烛火映着,像极了正当盛时的红棉花。
“路上务必保重,别太赶了。”又一人走近女孩儿。
好言好语嘱咐着,看得出是真放心不下。
陈子舟一一应着,反过头安慰大家。
“在外两年,辛苦你们了!今夜暂且安歇,明日入京复命,家人团圆、亲朋相聚,就都好了!”
旁边立着的中年人,抓住机会再次提议。
“姑娘,咱们还是一块儿走吧!眼看此地离京城也没多远了,何必非要分开行动呢?”
陈子舟笑颜宽和,语气却十分坚决。
“马车行进太慢,容易耽误时间,消息越早传回去越好。再说大伙一路兼程,早已困倦难当,也该睡个踏实觉。”
“小姐,咱们走吧!再晚城门就更难进了!”采薇理好帽檐、垂下薄纱,背起包袱催促。
陈子舟点点头,从左至右依次看过众人,眼神写满劝告与关心。
片刻后,她与采薇背过身,直奔窗外深宵人静、月色溶溶。
晚风和暖,打在脸上有种轻快得热。
马蹄声回荡四周,扬起飞尘如烟似雾。
陈子舟喜欢这种感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腰里别着离宫那年,韩凛特意命人打造的令牌。
象牙质地,尊贵非常。
持此凭证,女孩儿能轻松叫开,中州地界儿上每一座城门。
可陈子舟从没拿出来用过。
不管晴天还是雨天,畅行无碍还是道阻且长,她从未因一己之私,行使过这项特权。
“事出紧急,只得借你一用!实在抱歉!”
女孩儿小声嘟念着,勒马驻于城楼跟前。
不等上方守卫问询,主动亮出腰牌待人查验。
借着火把亮光,兵丁们还是看清了那牌子的材质。
依规盘问几句后,有人下来开了门。
陈子舟除去帽子,交上令牌以供审核。
待确认无误后,守卫们才将门扉又开大了些。
“深夜惊动,多有得罪!”女孩儿对着兵丁歉意点头。
重新别好腰牌戴好帷帽,随即发动马匹,往皇宫方向飞奔。
犹如一阵清梦般,守城兵士目送着远去之人,竟久久无从回神。
陈子舟暂留之地,并无任何脂粉香。
言语干练清脆,就跟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一样。
踏上殿前石阶时,已过了午夜。
好在韩凛尚未入睡,孙著亦陪在身旁。
承喜承福守在外头,一见陈子舟来,顾不得请安问好,只急急请人入内。
脚步匆忙落在金砖之上,一如夏日里全无根由的疾风骤雨。
韩凛自满案奏疏中抬起头,笑容温和、眸光沉静。
仿佛面前之人,不过离去须臾而已。
“韩凛,我要给你看样儿东西!有了这个,中州就能安心出兵了!”陈子舟没有多做停留。
她取下褡裢,连同采薇肩上包袱一起,通通堆到书案上。
“这里头,字字句句俱为百姓心声!”女孩儿探身自开口处拿了本册子。
不由分说展开道:“中州百兆生民,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皆望南北一统、家国永安!”
说罢她接过孙著奉来的茶,一口气喝个精光。
直到此时陈子舟才意识到,自己两年不归,并未提及在外头干什么。
可看韩凛这状态,分明是一清二楚。
甚至他夤夜掌灯,就是在等自己回来,带着散落各地的天意民心一起回来。
那张脸上的笑依旧浅淡和悦,似乎能看穿世间一切善恶真伪。
他抬手翻阅着那一句句恳切与期盼,良久无言。
“老夫我都快九十了,能在死前看中州统一天下,这辈子也算不白活啊!”
“哎,累点儿苦点儿有什么的?只要将来孩子们能过上好日子,我这条命啊拼了也罢!”
“爹爹说等将来南边儿归了中州,他一定要带着我去给爷爷烧纸……爷爷以前当过守兵,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南北归一……”
韩凛看着读着,想象着这每一句话背后,那一张张鲜活的脸膛,一颗颗滚烫的心脏。
半晌,他再度抬头。
用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语气吩咐:“传旨下去,全军备战。”
“是。”孙著回答亦是无波无澜。
如果说过去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人心所向”,什么是“天命所归”。
这个多月的所见所闻,已然足以使其确定,中州此番便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上下同欲、众志成城,汇集在一处,必定无往不胜、无坚不摧。
“一并知会齐王和徐铭石,原定计划不变。”韩凛以手轻点当阳穴,唇边浅笑始终如一。
孙著再答一句“是”。
向来不利落的腿脚,跟着敏捷起来,三两下间走出去好远。
“哦,对了——”韩凛声音不大。
飘飘荡荡绕在殿里,好似一缕清香:“明日巳正,传陈瑜亭入宫面圣。”
第三次答复“是”了,语调上半分变化没有。
到了这步田地,便是刀山火海在前,孙著也会毫不犹豫地趟过去。
交代完这些,韩凛从书案后头站起来,稍微抻了个懒腰。
笑语温言向着陈子舟道:“走吧,我送你回去,顺带松泛松泛筋骨。”
原是好商好量一句话,不想却激起女孩儿急呼。
“遭了,我那马还在御道上呢!”说着拔腿就要往外跑。
“放心吧,早有人替你安顿下了!这会子估计夜料都吃完了!”
许是见对方马虎又伶俐的样子着实有趣,韩凛语调不禁跟着昂扬上去。
“嘿嘿,嘿嘿嘿,第一次骑马进宫没经验嘛!下次,下次管保安排得妥妥当当!”陈子舟挠着脑袋,几声干笑傻乎乎的。
女孩儿跟韩凛并肩走出大殿。
一别两年,她还记得京城里的风,而这风也认识她。
石阶漫长,走到一半时,陈子舟开口叫了今夜第一句“兄长”。
她清清喉咙,有意压低嗓门:“兄长,南夏浮桥拆不了了。”
“哦?义妹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韩凛背着手侧着脸,半身隐没在暗中。
仍挡不住眼底灼华飘曳、绮丽更迭。
“我们在凤枝留了人,时时汇报那边动向。”女孩儿步子慢下来,边往下走边说。
“先用檄文开道,再拿歌谣殿后,兄长果然筹谋深远。如今南夏境内已是物议如沸,百姓们怨声载道。”
还剩末尾两级台阶。
陈子猛一蹬腿径自跃下,稳稳落到地上。
“南夏帝风评糟糕透顶不说,连带整个朝廷也是每况愈下!这个当口儿拆浮桥,怕不等中州军队过去,他们内部就得先出乱子!”
韩凛一面听一面点头。
待女孩儿把话说完,才掏出袖中帕子,替其擦净额角灰汗。
轻声笑问:“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三个月还是五个月?”
“这次啊!”一听兄长如此问,陈子舟倒卖起了关子。
她紧跑两步冲进长巷,隔着段距离回身喊道。
“这次我不打算走了!我要留下来!我要亲眼见证崭新的历史!属于中州的历史!”
和风吹散云絮,桂魄重现光芒。
月影清辉下,女孩儿笑得坦诚而炽烈。
倾举国之力全面备战的旨意,随着破晓时初缕曙光,火速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播撒向五湖四海。
直至每家每户,每个人的耳中心中。
邱大人前脚刚下轿,徐铭石后脚就迎了上去。
瞧那一脑门子汗,里里外外分明没少忙活。
“徐大人呐,前些日子您不还说打不起来吗?怎么这陛下,突然就下旨备战了呢?”
对方搭上徐铭石肩膀,一面摇头一面长吁短叹,只看不出任何尊重恭顺样貌。
徐铭石捋捋胡须,似是拿手引着其往自己脸上瞅,果然满面愁容。
一对乌青眼袋,衬得双眼愈发忧思重重。
两腮挂不住的肉,堆成皱纹掉下来,看上去层层叠叠。
“进去说话吧,王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到了。”他故意凑近两分,好让身旁之人听清话里的颤音。
“冯大人呢?冯大人没来吗?这么重要的时候,难不成他还在家里睡大觉!”对方勉强耐着性子。
但话中急躁,还是将这份不安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派人去请了,想来一会儿就到……先进去喝口茶,咱们从长计议……”徐铭石继续拉着人往里走。
后院儿草木幽深、翠鸟啼鸣,果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拿阴凉地儿一挡啊,这邱大人脑子也活泛起来了。
对啊!五人当中若论谁最害怕,肯定是这位首辅大人啊!
自家朝廷不待见,又拿了隔壁那么多珍宝,到头来还把事儿给弄砸了。
嗯,有意思……很有意思……
“邱大人,请!”走至门口,徐铭石挤出个牵强惨笑,伸着手将人往里让。
伴着推门动作,日光在地上投出一小片亮,照得飞尘无所遁形。
“臣陈瑜亭,叩见陛下!”父女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听语气,丞相今日绝对有备而来。
韩凛双手支在案边,唇角堪堪提上去两分,便如春花晓月般悦人眼目。
语调也是清凌凌的,像拿井水澄过。
“爱卿快快平身。”说未了,虚虚指了堂下座椅道:“孙著啊,赐座。”
陈瑜亭谢过圣恩,与行至身前的内监总管颔首致意。
而今不是闹客套的时候,还是快快进入正题为要。
“备战旨意已经下达,朕今日请陈相前来,是想最后一次确认各方情况。”好在韩凛心里,亦是如此打算。
“启禀陛下——”陈瑜亭人虽坐着,脊背却挺拔如青松。
“中州各地粮库充盈、车船齐备,所修河道皆畅通无阻。战事一开,足以负担西线与中线粮草供应。”
话到此处,陈瑜亭再次拱手。
“奈何东线距离过远、水网稀疏,仍需借助人力运粮。必要时,黄磬黄大人会亲自坐镇东线枢纽,确保民生安定、军粮无虞。”
他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
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带着夏日特有的燥与热。
草木之气掺杂其间,叫人嗓子眼儿直痒。
撩开吹起的帘子,向来谨慎的冯大人拿手帕遮住口鼻。
朝里侧着头问:“还有多远到徐府?”
“回大人,不远了!拐过这道弯儿,还剩两趟街!轿夫们腿脚快,一会儿就能到!”从旁小厮能说会道。
以为自家老爷着急,两句话下来讲得甚为清楚明白。
“行,停轿吧。”岂料对方听了不仅没宽心,还下令诸人暂停行进。
那小厮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边咳嗽边摆手:“停轿!停轿!都没长耳朵啊!”
丧声歪气的,全无半点儿之前神采。
小轿应声而落,轿夫们一个个就像锯了嘴的葫芦。
除了“起轿”“停轿”,再听不见任何言语,更不会四处乱说。
冯大人弯着腰从里头出来,瞧瞧眼前街巷。
头也没回地命令道:“你们都回去吧,剩下这点儿路,我自己溜达溜达。”
说完揣起手帕,步入往来人流当中。
是的,他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这局该怎么走。
若不是徐府管家执意相邀,自己又不好太过点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