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前的西格沃特很少做梦。
不同于大多数一知半解乃至一无所知者对精神海综合征的幻想,西格沃特的精神海在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超常的稳定,并且具有超出同类的韧度。
精神海的稳定不意味着情绪的平静,但它的暴动一定伴随着情绪的激进或崩溃。很不讲道理,但这就是事实。
这是一种代偿性病变,保证患者发作后不会因为精神海崩溃即刻暴毙,也让这个病不至于成为致死率百分之百的绝症。
既然是病变,就并不全是好事。忽略掉长篇累牍的学术研究,在虫族的定义中,梦的诞生与维系同精神海紧密相连,精神海的异常稳定最直接的反馈就是少梦乃至无梦。
不是一觉睡到天明、逍遥自在的无梦,是近似清醒梦,但梦不到内容,最终表现为如同小黑屋关禁闭一样的“无梦”。
所以,重生前的西格沃特既很少做梦,也经常做梦。
而重生后的西格沃特正在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一段熟悉的经历素材,发生在前世,地点在蔓缇斯的梅里森诺宅,经过精神海的再加工,最终再次以梦为载体,入侵西格沃特的大脑。
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年轻的军雌最开始听到的是一阵风铃声,那和落到他皮肤上的阳光一样不真切,声音零碎并不持续,似乎真的被风吹走了些,只剩下连不成段的部分,像是某首歌。
这让他感到熟悉,西格沃特知道自己一定在哪里听到过它,不过他现在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阻隔在记忆之外,将它包裹成一个保险箱,密码则是另一端无法想起的回忆。
他要怎么用想不起来的东西去唤醒另一端摸不到的回忆?
西格沃特对此并没有投入过多的思考,蔓缇斯的天气总是很好,今天的似乎格外好。暖色的阳光照进这栋沉重严肃的宅邸,恰到好处地洒在冷色调的梅里森诺宅的阳台上,柔和得会让虫忽略自己正身处一颗军事高等星上的事实。
这样的天气,难得的忙里偷闲,他似乎不应该再去想那些扫兴的事情。
这有悖西格沃特接受过的教育,这想法来自一个梅里森诺以外的虫。
相比前两段回忆,这次西格沃特很幸运,因为他可以想起他是谁。
他就在这里,他就坐在小圆桌的另一边,和他一起沐浴阳光,柔软蓬松的白发被光镀上一层近乎透明、色调柔和的淡金色。
辛德端着茶杯望着楼下的草坪发呆,而西格沃特则看着他的侧脸出神。
西格沃特不知道自己的视力什么时候这样好,周围的事物都模糊着,他却能数清有多少根泛着浅金色的发丝散在他的颞面。
“……”圆桌另一侧的辛德嘴唇动了动,他可能说了些什么,但西格沃特没有听清,而那话多半也不是对他说的。西格沃特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恼火或者委屈,辛德放下他的茶杯,偏过头,用那双被光衬得通透的金色眼睛看他。
“你想和我聊点什么。”
辛德抿了抿唇,用陈述的语气说着一个疑问句式。
“我在想……这样晒晒太阳非常舒服。”
这不是西格沃特现在想说的话,但它极自然又极轻快地从他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了。
西格沃特应该为此感到警惕,可没有。
辛德挑了挑眉毛,转到草坪那边的眼珠又转回到他的脸上。
“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你能和我在这里浪费掉一个下午,就已经够突破我对的你了解了。我可真没想过你还会喜欢晒太阳。”
辛德偏过头:“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
西格沃特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和舌头都背叛了他,比起说点什么,稍显窘迫的它们更倾向于喝点什么。
被喝水的动作打断,西格沃特没有对阳光继续发表言论。
没有等到他的答复,辛德很自然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我听说你又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军团长很高兴,似乎要给你单独授勋。”
比起对阳光的喜好,这是西格沃特更感兴趣也更得心应手的话题。语塞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西格沃特聊起过去三个月自己在某个已经想不起名字的边缘星系的惊险之旅。保密条例在这里不存在,他说起他们使用了怎样的武器,采用了怎样的战术,又收获了怎样的战果,最终歼灭了那一个起步中的类虫文明,保护了联邦的利益。
“情况比情报中的更加复杂……你绝对想不到,那么一个落后到令虫发指的文明,却掌握了——掌握了一种远远超出他们科技水平的战争技术……”
宇宙大而无极限,种族的数量或许也和星球一样多。在有限的探索中,如果自我承认为人类,便会将它们称为类人生物;而要是以虫族为主体,当然也会将它们称为类虫生物。
在虫族眼中,人类也是一种类虫生物。
“……那是颗还不错的中等星,炸掉前我拍了不少照片。”思考后,西格沃特选择了这个稍显温和的说法作为结束语,“如果进行合适的资源开发,说不定会变成一颗新的景观星。”
在他叙述的时候,辛德始终微笑着点头,偶尔插上一两句点评,而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辛德陷入了沉默。
时间并不长,安静了几秒后,他的阁下靠在椅子上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不知道想到什么,笑起来。
“一颗星球的遗像……”辛德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现在给我看吗,西格将军?”
西格沃特点点头,又摇头。他想起了一点东西。年轻的军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木仓械,它只有他半个巴掌大,比起武器,更像是某种工艺品。
“战利品。”西格沃特解释说,“是他们国王……”
虫族的语言中不存在“国王”,西格沃特停顿片刻,回忆着,模仿起当地人的语言念出这个词,然后被自己逗笑了。
“向导说它只能射出一发子弹,是他们的国王用来保留尊严,在无可挽回的时候自尽的工具——不过很好笑,那只肥猪早把它忘到脑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投降了。”
辛德扯了扯嘴角:“真是一份寓意深刻的礼物。”
“你不是一直喜欢收藏各种武器吗?”西格沃特没有注意到这个信号,“从材料到工艺,它都和我们的武器不一样,落后到这种地步也是一种奇观了!而且只有一支,它配得上你收藏室里的位置。下次再去和那些阁下聚会的时候,你就可以展示给他们看。它的危险度有限,不会吓到他们脆弱的神经。”
西格沃特把木仓推过去,辛德就接过来。他把玩着这支木仓,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认真地欣赏。西格沃特拄着脑袋,看他无师自通地拆下弹匣,那枚同样小巧的子弹在辛德的指尖转了一圈,泛着刺目的光晕。
“真是小得可怜。”辛德说,“我想它连你的皮都打不破。”
“但你还是得小心一些——”
西格沃特收住声音,语气变得严肃:“我疏忽了,把子弹丢掉吧,听说这种落后的武器会走火。”
他再次伸出手,掌心向上,要辛德把子弹交出来。
但辛德没有这样做。
“那看来是能打破我的皮了。”
辛德耸耸肩,将子弹重新装填入匣。
阳光下闲适的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西格沃特十分熟悉的危险感。情绪具有味道,西格沃特的嗅觉尚未发达到这样的地步,但辛德已经表现出来的和未曾表现出来的情绪都让他感到紧张。
有别于战场上烧尽的机油与浑浊的血液,那比他切实闻到过的都要更加浅淡,可他把那称之为死亡。
西格沃特被难言的无措扼住心神,他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茫然的西格沃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该有所动作,他该把这个欠考虑的礼物重新拿回来;但它的不稳定性又让他心存焦虑,即使概率微乎其微,可一旦发生就是辛德的百分之百。
辛德的指尖搭在扳机上。
西格沃特张了张嘴。
楼下的草坪处传来声响,西格沃特本不该在这样注意力完全集中时听到其他声音,但他就是听到了。辛德也听到了,那是舒尔茨的声音,还有德伦沃斯那只臭虫的声音。
辛德的动作停顿片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苦笑。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荒诞至极!小小的木仓身竟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鸣。
西格沃特从梦中惊醒,他怀疑自己混淆了木仓械的声音和飞行器拔锚的动静。
这并不重要。有关梦境的回忆还没有被遗忘,最新鲜的那一段没有具体的声音或画面,他只记得颜色——一片刺眼且杂乱无章的猩红,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碎片。
这是不存在的记忆,辛德从未这样死去过。
辛德那个时候没有开木仓。那短暂的对峙也不曾存在,辛德疲惫地丢掉了那颗子弹。
随重生而来的记忆错乱与接踵而至的种种事端充分磨炼了西格沃特的神经,现在的他已经找到了稳定情绪的诀窍。西格沃特说服自己,很快平静下来。
房间里只有他一只虫,不必担心这种丑态招致什么不耐的白眼。西格沃特先确定时间:蔓缇斯时间17:48,距离约定好的行动时间还有十个小时。
星系的间隔以光年计数,时差当然存在,只不过第三军团一贯以蔓缇斯时间为时间基准。如果换算成东狮座星系时间,现在是03:47。
从辛德和海诺报告失踪开始算起,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西格沃特并不清楚计划的全貌。没谁能容忍计划因疯子出现差错,他那有潜力成为最大定时炸弹的精神海对此负有全责。德尔朗和克里斯托夫统一口径,只说他会得到一个绝对明确的进攻信号,以及一个绝对不会被误解的进攻理由。
现在他知道是什么了。
忽略掉前因后果,如果一位阁下出现在交战地,他的未婚雌君当然有最正当的理由前往支援。不论事实如何,在雄虫地位被无限拔高的虫族社会中,即使他正在犯罪,也没有虫能义正言辞地提起诉讼。
这真是一个,比之前所有计划都更好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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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老得有些俗的话:做人莫装x,装x遭雷劈。
众生平等,当虫也是一样。
太空之中没有雷暴,LEO 178DR低等星的大气环境也无法满足雷霆的产生条件,尽管外面飞行器的动静不小,堪比雷鸣,但物理意义上的雷一时半会儿是劈不到我和海诺身上。
可我们两个正在倒霉这点,倒是无可非议的事实。
有别于前几天议事时的拖拖拉拉,米夏埃尔的这次行动堪称雷厉风行。海诺耍帅后没过多长时间,我们两个就被打包到星盗老家了。
主要打包我,海诺是顺带的。
我顺从地任由星盗模样的士兵给我戴上限制器,问道:“和我一起的那家伙还活着吗?”
士兵拒绝与我交流,他勒紧束缚环,不算痛,但我还是倒吸了口冷气。
士兵说:“闭上嘴,不然嘴巴也给你封上。”
他这么说,我就闭上嘴。
通过我那副作用超强的读心挂,我在这点接触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他的情绪——先是被提问时下意识的想法:海诺还活着,只是被关了起来;再紧接着就是这个士兵现在的情绪:烦躁不耐,还有点不屑。
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后,我就立刻切断了这种精神联系。它确实在成长,但每次接触都让我不可避免地被其他虫的负面情绪冲击,如果没有必要,最好不要滥用。
不过嘛,从海诺还能被打包这点来看,只要米夏埃尔不是那种喜欢把耗子玩得半死的猫性格,我想他大概准备留我一条小命。
毕竟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没有直接拔掉我的护卫就是一种态度。
但既然已经到了别虫的地盘上,米夏埃尔的态度也不能代表一切。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其实没有必要这样做。作为特殊的俘虏,我手腕上和脚踝上的是一种特殊的智能限制器,只要我没有破坏它们的意图,它们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只是一种平复紧张心理的小动作,和咬腮的性质差不多。
是的是的,我确实经历了不少事情了,可和星盗打交道是头一回,允许我紧张一下吧。
我可是又把小命拿来赌了。
即使我是只手无缚鸡之力,白放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