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幼青想明白,幼青身后传来门开合的“吱呀”声。
这声音本该被淹没在刀刃相接的声音里,但在此刻却格外清晰。
幼青也顾不上祁洛旸遮在她眼睛上的手,转过身,方丈的房间门被推开,玉珩提着剑缓步走出来。
刀上滴血不沾,玉珩身后的地面上却正若隐若现的淌开一片暗沉的血色。
幼青下意识的拒绝去思考这片血色是怎么来的,她只看到玉珩闲庭信步般的走到庭院中。
视野被石桌遮挡,幼青一开始还能看见玉珩冷淡的神色,到后来就只能看见他一尘不染的靴履。
兵刃的声音顷刻而止,幼青还在迟疑着,玉珩干净的鞋履走近,他矮身看向她,目光先上下打量了她,见她完好无损,才看向她身后的祁洛旸。
“殿下。”玉珩的问候简洁的听不出一点恭敬之意,更何况现在的场景实在是没法恭敬的出来。
祁洛旸倒是不在意,反倒拱手道:“多谢玉公子救命之恩。”
玉珩侧身避了半礼,一边说着不敢当,一边伸手拉着幼青从石桌下起来。
等幼青站稳了,玉珩还俯身拍了拍她衣裙上沾着的灰,惊得幼青连忙说不用。
“吓到了么?”玉珩温声问她。
幼青口不对心的摇头,“有公子在,我不害怕。”
玉珩的唇边露出点笑意来,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幼青的发顶,“对。有我在,定会佑你平安无恙。”
虽然玉珩的话幼青不敢尽信,但她惊慌的情绪还是被安抚了下来。
幼青看着玉珩骨节分明的手从自己的发顶落下来,莫名想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诗,“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但玉珩不是仙人,这世上也没人能长生不死。就连九五至尊都求不到长生之术,更何况她呢。
幼青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打散了,看向庭院中的一片狼藉。
原本好好的佛门净地,此刻却是尸首横陈,不知从谁身上流出来的血将地上、墙上染的猩红一片,看起来好不瘆人。
幼青只勉强辨认出一开始引着他们进来的沙弥死了,跟着六皇子的侍从也死了,剩下的都身着黑衣,戴着鬼面,看着和之前追杀崔袖袖的恶徒很像。
玉珩正把手里平平无奇的剑归鞘,祁洛旸冷不丁的问:“玉公子,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如晔剑?”
这话幼青也问过,当时玉珩答的模棱两可的,但现在对着祁洛旸,他却斩钉截铁的答:“不过是从铁匠铺里随手买的一把剑而已。”
幼青讶异的看向玉珩,不过再一想,当时玉珩说的是只要他拿着的剑就是如晔剑,说不定这把剑还真的就是铁匠铺里随手买的。
祁洛旸没有再追问,仿佛刚才的问题就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而贺雪青在他们说话间,已经粗略的查验了尸体,他用扇子掩着口鼻,摇头说:“这些戴着鬼面的人面容俱毁,身份难以辨识。”
祁洛旸闻言,上前仔细看了看,“这看起来和数月前腐败的尸体有异曲同工之处,而且这些伤口看着年代颇久,应当是数年之前就被人用稀释的化尸水给毁去了容貌。”
在场唯一一个与魔道交集深远的玉珩这时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这是魔道惯用的伎俩,想当魔道的走狗,得先毁去容貌,意为摆脱过去的身份,往后一心一意为魔道效忠。”
玉珩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但这是上一任魔道魁首立下的规矩,而魔道魁首已陨十年之久,在魔道魁首陨落后,魔道被各地清剿殆尽,殿下还得仔细辨认清楚了,这到底是多少年前留下的毁容痕迹。”
若是十多年前留下的,证明这些残党逃窜了十多年都未曾伏诛,而若是近两年的,则应当是新的魔道魁首纠结的新党众。
但若是这些伤痕是在两年到十年间留下的,事情就要更麻烦一些。
祁洛旸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面色沉静的说:“我会再着人仔细核验。”
话说到这儿,祁洛旸又看了看方丈敞着门却迟迟没有人出来的房间,“方丈他……?”
“已伏诛。”玉珩淡淡的说,“他在我的茶杯里下药,意图谋害我性命,若是殿下不信,方丈动过手脚的茶杯还好端端的在茶桌上,尽可以拿了让人仔细查验。”
幼青虽然已经猜到方丈死了,但玉珩这么风轻云淡的说出来,还是让她的手忍不住攥了攥。
而她的手正被玉珩握在手里,她一动,玉珩就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玉珩侧过头看了看她,幼青装作若无其事的回视过去。
“我自然是信的。”祁洛旸说,“只是这里的情况还得尽快知会当地官府,但我的侍从现下还未来同我会和,大抵是遭遇不幸了。”
贺雪青听的来祁洛旸的言外之意,当即说:“若是殿下不介意,就由微臣送殿下下山?”
“如此再好不过。有劳。”
贺雪青拱手道:“殿下言重。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此地有玉公子守着,也不必担心歹人来毁尸灭迹。”
玉珩微微颔首,但是赞同贺雪青的话。
贺雪青同祁洛旸离开之后,玉珩却也牵着幼青出了院落。
幼青犹疑的问:“我们不必守在院中等贺公子他们回来吗?”
“不必。”玉珩说,“这些尸体没有看守的价值。”
幼青虽然不太懂为什么没有看守的价值,但玉珩懂的总归是比她多的,而且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不必揽这样危险的活。
玉珩牵着幼青循着小道往寺院后头走去。
寺院里此刻安静异常,就连之前还能看到的屡屡升起的香火青烟都不见了,只能听到周遭树林里传来的鸟雀鸣叫声。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幼青隐约闻到了花香味。
又走了片刻,鲜嫩的桃粉色陡然跃入眼帘。寺院后头栽种的一大片桃树林正盛放的热烈。
大抵是因为这里比珺璟山庄地处更北一些,又是在树林茂密的半山腰上,他们出门时珺璟山庄的桃花就已经要凋谢了,这里的桃花却正开的旺盛。
而且珺璟山庄里种的桃树远没有这里的多,就算是盛放时,也没有这样花团锦簇的仿佛成了一片粉色云团的样子。
幼青一时看的愣怔了,玉珩这时候才松开了她的手,“去看吧。”
幼青没有浪费玉珩的好意,沿着树林中被踩出来的一路往前走。
这片桃林实在是美好的仿佛一场美梦一般,幼青走着走着,恍惚间都觉得种种不顺意的心事都离她而去,只剩下周遭轻盈而动人的花团。
但美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幼青走到桃树林的尽头转过身,就看到玉珩正站在路的另一端静静的注视着她。
幼青陡然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转身逃跑的冲动,逃进这山林里,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不必再泡药浴,不必再躺到玉珩的床上,不必再忍受他人恶意的打量,更不必再担心受到玉珩的牵连而枉死。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压了下来,就算现在转身逃了又能怎样呢?她难道还能在深山里活一辈子么?
且不提现在世道不太平,山匪横行,就是深山里的野兽毒虫她都应付不来。
要是下了山,她孑然一人更容易被心怀歹意的人给盯上了,估摸着不是被卖进花楼里,就是被卖进魔道之类阴邪的地方了。
更何况她的身份文牒都捏着玉珩的手里,她要是被官府查到,不是被下狱就是被遣送回玉珩府上。
既然结局都不会比现在更好,她又何苦折腾这一遭呢?
幼青心里的热切重新冷却下来。现在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不愁吃不愁穿,除了在床上,玉珩也不曾苛待过她。
而且对外她还是玉夫人,哪怕是假的,这也是多少名门闺秀都艳羡不来的身份。
是她太不识好歹了。幼青在心里自嘲着,缓缓走向玉珩。
等她重新站定在玉珩身前,玉珩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开的正好的桃花枝,枝杈上不平整的地方都已经被削平了,看着和支桃花簪一样。
玉珩仔细的把这支桃花簪在她的发髻上,露出笑容来说:“很漂亮。”
幼青抬手轻轻碰了碰这朵本可以结出硕果的桃花,也露出笑来说:“谢谢公子。”
话音刚落,玉珩身后传来一声不解风情的“啧啧”。
玉珩转过身,幼青也看到了正看着他们的贺雪青同祁洛旸。
“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呐。”贺雪青笑着问。
玉珩没有搭理他的戏谑,淡声问:“殿下的侍从可是出事了?”
贺雪青的笑意收敛起来,也不奇怪玉珩怎么未卜先知的,毕竟以魔道向来的处事风格,要是留下了山下的侍从才奇怪。
“贺三当时见形势不对,早早的将马车驾远了,而殿下的侍从殊死抵抗,依旧寡不敌众,尽数被屠。”
玉珩面色看不出异样,只说:“江湖与朝堂井水不犯河水乃是心照不宣的规则,十数年前先魔道魁首虽行事猖獗,但也不曾无故滥杀朝廷官员,更何况是当朝皇子的贴身侍从。”
而现在魔道却打破了这条规则,背后的深意由不得人不细思。
幼青细思不出来个所以然,但也听得出这天下怕是要不太平了。
祁洛旸听到这话倒是淡然,“玉公子此言诚恳。但玉公子与贺公子远离朝堂,恐怕不知道如今的京中与朝堂上,早就同十数年前不同了。”
这话多少是有些说不得的,而祁洛旸这时候说出来,多少带着点试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