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褚颢昀的质问,沈映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千年前也是如此,他高居庙堂,听着他的崩溃和痛苦,心脏疼得好像被打碎重组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口水在嗓子里滚了几番,沈映指向他正在流血的左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在流血,我帮你包上吧。”
“不用!”褚颢昀一脚踹翻垃圾桶,桶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沈映递给他一块丝巾,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这是你以前给我的,你总不至于嫌弃自己吧。”
褚颢昀的目光盯定在洁白丝巾上,丝巾白里透蓝,确实是他之前递给过沈映的,这个距离能闻到淡淡的雪松香味,是被精心清洗呵护过的。
“你好伟大啊,沈映。”褚颢昀情难自抑地嗤笑,“我是不是还要三跪九叩,好好感谢陛下珍藏着我的丝帕?”
沈映神色无奈:“别这么叫我。”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褚颢昀上前一步,受伤的手砸到沈映胸口,声音不由沉了下去,“永安三年,塞北战乱,时年谢姓占据半壁庙堂,我怜你处境艰难无人可用,主动请缨,在塞北边境厮杀了半月,可你呢,你高居庙堂不染风尘,你杀了我全家!把千里之外的我瞒得好苦。”
“我没有。”沈映嗓音沙哑,眼底似有泪光,“他们是因我而死,但我没有杀他们,我说了我可以解释。”
褚颢昀勾唇冷笑,“你的字我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下诏狱的圣旨是你亲手写的,那道圣旨加覆圣印,经尚书省转递六部,传阅天下晓谕万民……你哪来的脸抵赖?”
沈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笔糊涂账千年前就没算明白,现在时隔这么久,褚颢昀又是这样的情绪,更是算不明白了。
既然算不明白,那就只能耍赖了。沈映直接摆烂,双手捂着耳朵耍混,“听不懂,听不懂思密达,你跟我唠点正常的磕,别跟我拽文言文,我听不懂!”
褚颢昀:“……”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的那团火怎么都化不开,褚颢昀把官印收好,转身就走。
景区外,司机顶着一脸职业微笑站在门边,客客气气地说:“欢迎少爷回来。”
褚颢昀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打开后排车门,闪现而来的沈映连忙抵住门,“怎么不等我,要去哪?”
褚颢昀想砸上门,又怕对他这骨折的手二次伤害,只得压下心中怒火,没好气地说:“去云阳大学举报你学术造假,听不懂文言文……呵呵。”
沈映:“……”
总感觉褚颢昀的精神状态被他传染了,时好时坏的,有一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丧尸感。
可沈映是什么人?
被两世磨平了心性,没心没肺快乐加倍的人物!
“我可警告你,我就指着这仨瓜裂枣活着呢,你要是举报我,到时候我吃不上饭,就去你家门口乞讨,我挂大喇叭拉横幅,让整个西南都知道你姓褚的抛妻弃子!”沈映不客气地钻进车后座,“总而言之就是我跟定你了,你休想甩掉我。”
“抛妻,我勉强能理解理解。”褚颢昀额角青筋直跳,“我弃的‘子’在哪呢?啊?老子跟你就他妈是断子绝孙的命,你他妈能赔我个‘子’吗?!”
沈映倒是坦荡,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好意思,这个真没有。”
“艹!”褚颢昀狠砸了一下车门。
他第一次知道,人一旦气到极致,就不想生气了,只想笑。于是就笑着看向沈映,“你给我下车。”
“我不!”沈映拿出他强任他强,我自横到底的气势,“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你凭什么赶我下车,你知道这在古代叫什么吗?”
褚颢昀用脸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沈映大言不惭道:“叫宠妾灭妻,会为世人所不耻的!”
“妾在哪呢,青楼合法的时候我都没进去过一次。”这回褚颢昀是真被气笑了,“还有你,你,沈映,大景昭明皇帝,恶贯满盈遗臭万年的东西,还好意思说我为世人不耻?”
沈映不吭声了。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陛下,现在脸色竟然白了好几分,平添了几分病态美。
见他脸色始终阴沉,褚颢昀以为他真的要走了,可沈映似乎永远都和常理反着来,竟然只悲伤了这一瞬,就直接躺到靠背上了,耍赖道:“反正我不走,没有我你不能知道全部的线索。谢恩隆也是武将出身,当年被群众吹嘘成战神降世,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信息在里面,你必须和我合作。”
当着司机的面,褚颢昀望着他,话语隐晦:“战神降世又怎么样,为人臣子,手握兵权,情定终身,终究也逃不过那四个字。”
“……”
“功高震主。”
褚颢昀声音平淡,“再多的感情、信任、功劳,都抵不过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再当着外人的面说了。
劳斯莱斯稳稳地停在路边,两人下了车,走到一处荒凉的小巷子里。
沈映摘下骨折的那套东西,本来伤的就不种,现在更是不想演了。
说话没了顾虑,褚颢昀就想到了前世,恍惚道:“武将都逃不脱被忌惮的宿命,但我真的很好奇,当初皇宫里初见,你就能为了我去夺位,现在为什么就变了呢?”
随着他这番话,千年前的片段如离弦利剑,狠狠钉入沈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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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景文帝在位,世家权倾朝野,民间已经有了世族大于皇族的说法,景文帝又是个崇文轻武的,所以褚颢昀第一次随父亲进宫,就被拦在了紫宸殿之外。
艳阳高照,酷暑难挨,太子沈陌站在阴凉屋檐之下,对褚渊说:“只有站在阳光下,本宫才能看清褚将军的脸啊。”
就因为这一句玩笑,褚渊和年幼的褚尧就在大太阳下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天威不可冒犯,皇族不可违逆,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
褚渊知道自己是武将,又是寒门出身,每次入宫都要被刁难一番,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这一天,也不知是沈陌太过分,还是老将军征战一生伤了身子,竟然晕倒了。
那时的褚尧只有十三岁,年少轻狂,少年气盛,当场抢过禁军的长刀,绕过东宫的几十名侍卫和死士,愣是给沈陌的手臂开了一道口子。
“你大胆!”
“是你欺人太甚!”
气得沈陌当场就给他下了大狱。
边关战事连连,朝中将才凋零,褚尧知道帝王不会轻易处置他,顶多遭点罪。
可就在被押往天牢的路上,他遇到了二皇子的便辇。
少年皇子掀开车帘,素手绕薄纱,神情慵懒。炽热阳光正映出他的风华绝代。
褚尧呼吸一窒。
他随父亲走南闯北多年,虽然年纪不大,但美人见过很多,青楼花魁、蛮夷舞女、教坊乐妓……林林总总,千娇百媚,却都没有这个人好看。
不,褚颢昀甚至觉得,就算把全天下所有美人都放在这里,也不敌他分毫。
“还在看啊。”沈映高坐马车,看到他痴傻的眼神也不恼,高坐马车,缓缓问道,“有这么好看吗?”
褚尧愣愣的,“佳人倾城,见之忘俗。”
“你倒是个有趣的。”沈映哂笑,“我皇兄那种废物东西,竟然也配折辱你。”
在这一面之前,沈映从未涉足朝堂,认为人生短短几十载,以他皇子的身份,混吃等死就能过完这一生。
可直到见到了褚尧,沈映才第一次知道,只有握住权利,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如光般和煦的小将军,是让沈映生了夺嫡之心的。
在他登基之后的三年间,也是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封赏全都给到褚家。
沈映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只要能清世家,扫罪恶,还百姓太平安居,谁当皇帝都可以。
他用人只看能力和人品,绝不看出身,在位期间一度开创了寒门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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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贤重用,朝中大臣不乏比你有权有势的,我非要忌惮你吗?”沈映觉得心好累,“褚颢昀,你不觉得可笑吗?”
思绪回到现代的霓虹灯下,褚颢昀感念着初见时心底的悸动,说出的话却很是无情:“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少跟我讲大道理!”沈映快气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死吗?不是因为你说的大义,而是因为谋反的大罪就刻在你们褚家的牌位之上,后世的骂名会永远高悬在你们头顶!你睁开眼睛看看,已经过去一千年了,天下仍没有一个人认为褚氏真的谋反,你以为这是什么水到渠成的事吗?你错了,大错特错,那是我用了整整三十年才做到的!我疯了三十年,我失去你三十年啊……你爱怎么冷静就怎么冷静,反正我做不到,我他妈做!不!到!”
“……”
褚颢昀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浓密睫毛微微颤抖。以前的他总有办法用最短的时间强行压下心头的所有情绪,强迫自己永远保持理智,可现在,沈映已经把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捧到他面前了。
就这样,褚颢昀盯着他看了很久,表情反复变换了几番,才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映,你对我有误解。”
沈映没想到他能这样回答,恍惚道:“什么?”
褚颢昀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从没认为我和褚尧是一个人,上一世的他因为错信了你而导致全族之丧,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用一条命去偿还了这件事,说句不好听的,是死者为大,我们的恩恩怨怨已经在千年前就结束了,如果不是有穿越的奇遇,我们和这些恩怨早就会化作几捧黄土,没有人会在意。”
“……结束了?”
沈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褚颢昀漠然地扯了一下嘴角,“现在我有我自己的人生,全新的人生,我有父母、有亲人、还有朋友,有稳定的工作,也有数之不尽的财富,一千年前的那段时光太遥远了。”
沈映颓然道:“……你有你的人生了,所以你不需要我了,对吗?”
瀑布般的负面情绪瞬间化身汹涌骇浪,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褚颢昀不忍看他这样,只能从准备好的说辞中挑出些能听的:“沈映,时间是这世上唯一无法倒流的东西。”
沈映突然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那在昭帝帝陵的时候,你为什么接受了我的示好,在地下疗养院你又为什么答应当我男朋友。”
这一次,褚颢昀沉默了很长时间。
往日相处的种种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再理智的人也会被真挚深沉的感情打破,“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喜欢了两辈子。”
“那现在呢?!”
沈映的情绪越来越崩溃,没有任何素质和涵养可言,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宛若守寡守疯了的泼妇。
他的目光炙热又疯狂,褚颢昀不愿意直视,撇开头去。
每次他看到沈映这张脸,都会想到前世的那些血腥。
那一天京都血流成河,到处都是血水。
天地间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原本商铺如云的长街寂静如斯,而他孑然一身,孤身入京,孤独和茫然吞没了他的一切。
他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千年前去往紫宸殿的那一路,每一脚都能踩到亲人的血……
“对不起。”褚颢昀胃中翻涌,见惯了死尸的他罕见地感觉到了恶心,“现在看到你我就会难受,就会想起一千年之前,所以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和你继续这一段荒诞的感情。”
“原来……如此……”
沈映抬头,看见万家灯火温暖如初,只能羡慕地摇了摇头,“原来这人间烟火,我终究是不配……”
褚颢昀没说话。
“走了,不打扰你了。”沈映背对着他抬了抬手,以作告别。
褚颢昀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半晌后,沉默地回到车上,“回酒店吧。”
“是。”
等红绿灯的功夫,隔着车窗,褚颢昀看见沈映先是看了会儿手机,而后六神无主地走进一家便利店。
出来后,手上就多了一小瓶白酒。
“什么时候还学会喝酒了?”褚颢昀狐疑地盯着他,喃喃念叨。
话音刚落,沈映就拧开了瓶盖,不管不顾地一口闷下,狂吞几口,几秒就喝没了一瓶。
“不行,停车。”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