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马齐鸣,知春城破。
铁骑大军嘶吼着撞开城门,兴奋地冲向四处逃窜的人群。
知府大宅早在铁骑压城时就空荡无人,唯有一老奴仓皇背着一个少年躲在墙根。
少年容貌清冷,狭长的眼尾耷拉着,由于被下了药,脸色极其苍白,衬着眼角的泪痣仿佛是唯一的颜色,薄削的唇紧紧抿着,眼中是不见底的暗色。
府衙墙根下铺着厚厚的稻草,这原本是乞儿平素最常待的栖息之地,这样简陋的栖息地在而今的大盛朝随处可见。
铁骑擦着墙角而过,叽里呱啦的外邦话中带着嬉笑与恶意。
突然,有只铁骑转过身,打量着墙根这块,恶劣地在墙根附近缓慢踱步,好像在逗弄着猎物。
老奴慌乱地将中了药无法动弹的少年往稻草深处藏,咬咬牙往墙根外跑去,将铁骑引走。
现在只有少年蜷缩在稻草下,唯有一双淬了寒意的眼眶露出。
他眼里倒映着冲天的火光,贼寇跨着铁骑肆意冲撞,恶劣地追逐着人群,高扬着马蹄踏过一具具鲜活的身体。
不远处的木屋,一个还在学习行走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往屋外跑,却被房梁上打落的碎石块绊倒在地。
小女孩哇哇大哭,试图靠哭声来寻找会温柔拉起她的父母。
然而吸引来的却是面目可憎的入侵者,刺刀伴着狞笑声,离小女孩愈来愈近。
少年赤红着双眼,仿佛被泛着寒光的刺刀灼烧,疲软的四肢却只能绝望地僵硬在原地。
然而,一道刀光闪过,头颅落地的却是高头大马之上的贼寇。
来人护在小女孩身前,挡下所有喷溅的血液,凛凛的血光映着眉骨的疤痕,仿佛一块刚拿出淬炼炉的钢铁,整个人锋锐冷硬,好像已浸润在战场渴饮血腥。
他身边赶来的副将抱拳汇报,“报告统领,已生擒敌首,并奉统领之命,斩杀全城作恶的贼寇,绝大部分区域已清扫完毕。”
宋述颔首,目光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墙根旁的稻草堆,眼神灼热,快步向墙根走去。
副将将小女孩抱起拍哄着,正疑惑于统领一反常态的情状,就看见宋述虔诚般将稻草拨开,从中抱起一个少年。副将看不清少年的脸,但从身形看来,却莫名觉得少年一定如垂柳般风姿绰约。
宋述绷着身子,与少年对视一眼后就好像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不敢再瞧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发软的少年靠在自己胸膛,低哑着道:“荀…荀公子,冒犯了,我将您带到军帐治疗,城中百姓大多安然无恙,您府上的老奴也被及时救下,是我来晚了,让荀公子受到了惊吓。”
荀定听完,终于放下高悬的心神,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还好外祖父派给他的暗卫在城破前一刻及时将求助信送出,还好援军及时赶到,不然全城百姓恐都无法存活。
是他不够谨慎,没想到他那所谓的父亲荀季竟如此心狠,抛下全城百姓逃之夭夭,没有城主指挥的守军就如一团乱沙,根本无法抵抗来势汹汹的贼寇,被铁骑大军扬起的风一吹就散。
还有荀曜,他二叔的嫡子,竟然在逃走前不忘给他下药,这是下定决心要置他于死地了。
荀定虽然清楚他父亲和二叔一家的德行,但还是想不到他们可以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
竟是弃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顾,想来他们巴不得知春城被屠戮殆尽,好来一出死无对证。
简直做梦,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他要他们身败名裂,揭开荀季这无耻之徒在外伪装的人模人样的面罩。
思绪转过一圈,荀定这才定下心神打量抱着他的男人。
身高八尺有余,右侧眉尾有一道深至眉骨的疤痕,鼻梁似驼峰,眼尾狭长更增锐利,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接近的冷硬气质,远远看去就极具压迫感,浑身自带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仿佛常年浸润在战场,但凑近了又可以闻到一股很好闻的檀香味,让人很安心。
荀定见到宋述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么特殊的长相实在让人难忘,更何况,这道疤痕是当年为了救他而留下的,当年那个少年赤红着眼眶将他护住,眉尾滴落的血液滚烫,那么炽热,他怎么会忘记。
不过,荀定一脸复杂地看着宋述在毫不收敛的目光下身子逐渐僵硬,不自主地咬紧牙关,使得脸侧的线条更为硬朗突出。哎,怎么看着还是和当年一样傻愣愣的,说不到几句话就连脸都红透了,几年过去了还是连脸红都遮掩不住。
宋述僵着身子将荀定稳稳当当地抱到军营的统领大帐,略带不舍地将荀定轻轻放在床铺上,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品,怕惊扰他一般轻声说:“荀公子稍候,我马上请随军医师来为你治疗,不要害怕,一切都会没事的。”
说是要请医师,宋述却连视线都舍不得移开,只将跟随而来的副将唤入,吩咐他赶忙将医师请来。荀定心下称奇,看来当时的少年经过几年还是进步不少,不仅升到了统领的位置,连和他对视也能支撑这么久,就是这耳廓连带着颈后都红得不成样了。
打量间,大帐外传来通报声,“统领,张医师到了。”
“进。”宋述抬高音量,眼神仍然黏在荀定身上。
大帐帘子被掀开,蹒跚走进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医师,张医师熟练地拿出工具,将荀定垂在床边的手放在木托上,皱着眉把脉。
宋述终于舍得将视线挪开,紧张地盯着医师手中的动作,连呼吸都轻慢了。
张医师眉头舒展开:“小公子中的是软骨散,吃副解药就好,没什么大碍。”
“只是……”,张医师眉头又皱起来,宋述刚吐出的气又凝起。
张医师奇怪地看了宋述一眼,内心纳罕,倒从未见过宋统领如此小心担忧的模样,而后接着说,“只是小公子身体先天不足,抵抗疾病的气力不足,莫说这软骨散,就是普通的风寒也会比别人难熬一二,幸而这软骨散摄入不多,药性好解,对公子的身体损害不大,就是需要多调养几日。”
“那便谢过张医师了,我让孙副将随医师去拿解药。”宋述终于松下心神,迫不及待地想为荀定解毒。
“好,我再给小公子多开几幅调理身体的药,这药多是补药,小公子身体好全后也要接着吃,还要注意不要过多操劳,心绪莫激动,这先天不足就是要精细养着才可以少遭罪。”
宋述听得认真,恨不得一字一句掰碎了记在心里。
看着宋述如临大敌一般专注的神情,荀定的眼神莫名温柔下来。
吃过副将疾跑送来的药后,荀定终于顺应深重的倦意准备闭上眼睛,沉入梦境前眼前还晃着宋述担忧的眼神。
看着荀定睡着后,宋述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眷恋地站起。而后走出大帐,面色阴鸷地让副将带他去临时地牢。
孙福领着宋述向前走着,还一边汇报:“统领,城内百姓大多安顿下来了,收到惊吓的也尽皆安抚,兵士正在统计伤亡名单,随后会按名单发放救济。”
“救济?”宋述脚步不停,嘴上却讽道,“难道说那位终于肯担起一国之主的担子,对他的子民施舍一些善心了?”
“统领…”,孙福吓出一身冷汗,“就算是如今的局势,这样的话被有心人听到还是不好的,不过这笔救济走的是赵知府的私库,知府深明大义,看不得百姓吃苦。”
“哼,”宋述神色莫名,“就算告到御前又如何,类似的言论数不胜数,他早就管不过来了,现在是装聋作哑,自身难保呢。不过也不需要从城主的私库出,听说这次北邦带兵的大有来头,值点钱。”
孙福低下头,满心疑惑,不过看宋述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敢多问,走下地牢后将牢房的锁打开,侧过身子站在牢门旁守候。
宋述绷着脸,踏入牢房,这临时牢房设在知春城府衙之下,曾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后来前朝皇帝大赦后此处就接近荒废了,阴湿的牢房里黑黢黢的,地上曾经是血渍层叠之处在几十载岁月更迭后覆上厚厚的灰,走过都会扬起一阵尘灰。
“二王子,久闻盛名。”宋述厌恶地看向被绑在架子上的人。
那人猛地一抬头,深邃的眼眶下是狼狈的血迹和泥灰,“你认识我。”
“那当然,毕竟二王子当年试图拐走中原大家公子的事迹可是盛名远扬。”
不知道是不是孙福的错觉,寻常人提起这件轶事都是当笑话提及,毕竟大家都对那位差点被拐带走的小公子一无所知,但宋述提起这件事的神情却显得莫名凶狠,有种下一秒就要将眼前人咬碎的错觉。
二王子却反而哼笑起来:“我可念着他好多年。”说着神情间竟然带着点怀念。
宋述一下将他的脖颈掐住,狠厉说道:“找死。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去见阎王了。”
“呃,”图莫面色痛苦,被铁链绑着的手随着脖颈处力道的加重不断挣扎起来,脸色逐渐涨红。
孙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没想到这位竟然是北邦的二王子,听说极受单于宠爱,已经是大多数人默认的接班人了,统领若将他掐死在这里,恐怕之后麻烦不会少。
在图莫即将翻白眼的时候,宋述终于松开了手,居高临下嫌恶地看着图莫。
“你也配。”
“你现在就寄希望你那父亲和哥哥多出点钱来赎你,不然缺胳膊少腿的我可没法保证。”
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还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仿佛是碰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完全不打算管图莫在身后咳得奄奄一息,只在经过牢房看管的士兵时随口吩咐一句,“注意些,别让他现在就死了。”士兵昂着身子,大声应道:“是,统领!”
孙福一声不敢吭,跟着宋述走出牢门,才小心翼翼问:“统领,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你去给赵知府送信,就和他说这次北邦二王子落到了我们手上,让他向北邦多要点钱。”
“至于其他的,你且看吧,知春城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多少要表示表示,以免天下人耻笑,荀季他们逃得再远也难逃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