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晏如来啦?孟阳,快,你回去休息吧。”
藏书阁里,孙长青一面捶着腰,一面让自己的弟子们换班。
扶光冲哥哥点点头,看都不看孙医师,一声不吭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这小子,没看见我老头子吗?越大越没规矩了。”
“……”
扶光闷闷地应了一声,看起来没什么的精神。
孙医师觉出他的不对,心里猜着是昨晚让他喝多了的缘故,也没好再多调侃。而且,刚刚他去看温景的时候发现,傀儡咬出的伤口周围隐隐出现了腐烂的痕迹。虽然还没有要扩大的趋势,但他总觉得这个毒没有他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实在不能多耽搁。
然而他们遍寻医书古籍,连人是怎么被制成傀儡的都没能查到,更遑论知道它们带的是什么毒、又该怎么解这些事情。
“木辛,再沏一壶浓茶来。”
“师傅,你这都是第七壶了,悠着点喝吧。”
“少管老子,赶紧的。”
“你还医师呢……”
被点到的弟子无奈地看了师傅一眼,心知温宫主此次情况不妙——师傅越焦虑的时候,喝茶就越多、越浓。
“孙医师,宫主不好了!”
日落月升,崇明殿的侍女惊慌地跑进藏书阁。
“怎么了?”
“宫主自一个时辰前腿痛不止,本来还看不出什么,结果刚刚蔺君替他换药的时候看到,那傀儡咬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溃烂,甚至周围的皮肉也开始渗脓水了。”
“我去看看!”
扶光也急忙起身,却被拦下:“晏如,你跟其他人继续查,就还剩几本了,你们赶紧都翻翻。”
“好!”
急匆匆的脚步踏进崇明殿,蔺桑眼眶通红地用湿毛巾替爱人擦拭着滚烫的身体。
“孙先生,还没找到解药吗?”
孙长青摇摇头,脸色难得凝重起来。温景病程变化之突然,已经远超出了他的预期。更糟的是,一刻钟后,扶光也到了崇明殿里,带来了所有医书里都无解的消息。
“韩潇已死,寒涧洞其余修士也已被那个疯子的蛊毒杀灭,现下,怕是只有两个办法能救宫主。一是用安魂香,试试能不能召到韩潇的魂魄,二是再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那只傀的下落。”
“傀是人族,而且生死不明,恐怕是找不到了。至于让那疯子开口更是天方夜谭……对了,三弟从前曾与他交好,我去问问他,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蔺桑理理头发,只身前往温靖避世的揽月斋。
“嫂子?”
温靖推开木门,吃惊地看着门外的访客。
“三弟,蔺桑有一事相求。”
“嫂子,你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蔺桑将前事悉数告知,听到韩潇已死时,温靖本就满是病容的面庞突然一滞,身形一晃,扶着门框才险险站住。
“他死了?”
“嗯……”
“是二哥,杀了他?”
“不,不是,韩潇从密道逃至野鹤谷后,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待我们再找到他时,发现他已经爆体而亡。”
“阿潇……”
“三弟,眼下只有你能救你二哥了。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从洛泽山回来后也一直不问世事,但凡有其他办法,嫂子都不愿来打扰你,但……长健,嫂子求你,救救你二哥……”
“嫂子,你快起来,我愿意一试。”
温靖扶起蔺桑,把她在客房安顿好,自己则回屋,握着已被他抚摸过无数遍的、韩潇送的剑穗,燃起一柱安魂香。
青烟起,亡魂归,长思故人,焚香姑待之。
然而直到安魂香燃尽,他苦苦盼望的声音也没有出现。
不可能……阿潇,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亡魂不会拒绝生者的召唤,除非,是神形俱灭……
温靖疯了一样翻着柜子,将找到的所有安魂香都点燃,一遍遍念着韩潇的名字,结果却没有任何变化。烟雾弥漫里,他颓然倒在冰冷的地砖上,白发散乱,久久难以起身。
十六年前,洛泽之战后,清泠阁阁主因架不住他的死缠烂打,私下告知了他韩潇进山的缘由。自那时起,他便赎罪一般,停了自己一切医药,离群索居,日夜查阅典籍,只盼着能看到解心魔的办法。然而隐族血之毒,纵使他遍寻禁书,也没能找到压制之法。
阿潇,是我害了你……也是我害了父亲,害了大哥……现在,连二哥也……
温靖痛苦地扯着自己干枯的头发,眼睛却已流干泪水,连痛哭一场都成了奢望。
“嫂子,对不住。”
他强打着精神挪到客房,跪倒在蔺桑面前。
“没事,没事的,我再回去想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嫂子,我……”
“三弟,谢谢你,今天这事原是我对不住你的……我回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要多保重身体。”
温靖挤出一个苦笑,勉强摇摇头,送蔺桑出了揽月斋。
“怎么样?”
孙长青和扶光见她回来,赶紧上前问道。
蔺桑摇摇头,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既如此,只能再试试其他药了。”
又过两日,所有解毒的法子都已用过,温景的伤势却越发凶险,溃烂已蔓延至小腹,黑洞洞的伤口里,一截肠子若隐若现,整个人也烧的神志不清,连妻儿都认不出来了。即使孟阳和晏如衣不解带地守着,也是于事无补。
还有两天,这位温宫主就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凌渊听麦芽讲着羲和宫最近的种种,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米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算了,我能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是仰仗着这位温宫主,何况……那傀儡我也有份。
凌渊试着活动了一下腰身,似乎已恢复了五成。他告诉自己,再冒这最后一次险。
麦芽走后,他起身换去扶光赠予他的衣袍,撕掉后腰的药,把身上所有羲和宫的物件儿都取下来放到了桌上——在寒涧洞时,韩潇曾说过,有些物件儿能显出所有之人的行迹,不管跑到哪里,都能立即被找到。
凌渊深深看了一眼床榻,翻墙出了羲和宫,凭着一身绝伦的轻功,蝙蝠般向寒涧洞后山的千诡竹林飞去。
*
“疼……”
“你……要替我留下……”
“阿妈……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越往竹林深处,厉鬼们的叫声越响。即使是晴日正午,这千诡竹林里,也见不到半分阳光。
快到最底了。
凌渊数着步子,将释髓鞭从左腕抽出。
“嗯?咱们这儿来了活人啦——”
“咯咯咯……”
一片刺耳的尖笑声从半空压下来,飞速向凌渊逼近。凌渊猛踏一脚泥地里的暗石,腾地离开原地,踩着竹节悬在竹秆?上。
“哟,是熟人呐。”
那笑声的主人收敛了笑意,立在凌渊刚刚所站的位置,手边一根碗口粗的斑竹已被利爪拦腰劈断。凌渊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鬼王:“喜燕姐,好久不见。”
“你身上有股仙族的味道,姐姐险些没认出来呢。”
喜燕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纤长的玉手拈起一片竹叶。下一秒,喜燕手腕一震,那叶片便如飞刀一般,直取凌渊面门。
“铮——”
凌渊略一抬手,释髓鞭上冷光一闪,再看时,竹叶已成齑粉,扑簌簌散了满天。
“姐姐还是爱跟弟弟闹。”
凌渊嘻嘻笑着,斜靠在身后的竹子上。
女鬼王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释髓鞭,收起了脸上玩味的嗤笑:“从前真是低估了你。假扮人族骗过我就算了,居然连韩潇那小子也着了你的道?本以为他死于乱军,没想到啊,居然是你杀了他。
“哼,喜燕我早说过,把人当狗利用,最后只能是死在狗的手里。”
喜燕嘴角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妖媚的声音里不经意地掺进点苦涩。凌渊眉心微动,无心与她解释事情始末。
“喜燕姐,傀弟此次来,还是为了玄疴参。”
“寒涧洞的傀儡都没了,你还要这玄疴参做什么?怕不是要拿去救哪个修士的命吧?”
鬼王发出“咯咯”一声怪笑,十根大红色的指甲骤然窜出三寸,绣花鞋一点竹枝,整只鬼就悬在了凌渊面前,没有眼仁的双眸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喜燕姐,看在弟弟替你杀了那个负心汉的份儿上,帮我最后一次。”
“按理说姐姐欠你个人情,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仙族,敢进千诡竹林者,死!”
鬼爪向喉咙掐来,凌渊弯腰向后一仰,又顺势将双脚踹向她的下巴。不等她反应过来,释髓鞭已自左侧呼啸而来,鬼王只得收回双手,躲掉这一击。鞭子从侧旁几只鬼的腰间、脑袋里穿过,凄凄惨叫中,数竿竹子歪歪斜斜地躺倒在地上。
正僵持着,竹林里游荡的鬼众觉察到异动,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游了过来,尖叫声几乎要把叶片震碎。
“傀,你现在滚,姐姐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否则,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鬼王惨白的眼睛里涌出两道血水,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狰狞,两团流动着黑气的红光在掌中凝结。
凌渊一面躲着喜燕掌中拍出的毒瘴,一面挥鞭打退即将挨到自己身体的厉鬼。然而鬼众被打散后马上又聚回原样,凌渊后腰的鞭伤也没好全。几个来回下来,他的步子不免有些虚浮,鲜血自衣衫下渗出,引得厉鬼们越发兴奋。
“姐姐,你不会杀隐族人吧。”
左肩即将被厉鬼的尖牙穿透的前一秒,凌渊终于亮出了底牌。
“嗯?”
鬼王明显一愣,周围的鬼影也停止尖叫,从傀身边散开了一些。
要人命的轰鸣终于停止,凌渊靠着一竿竹子站定,尽量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声,解开上衣,向喜燕露出后背上释髓鞭的痕迹:“我自出生便被封住了灵骨。是那天韩潇要杀我,才无意中解了封印。”
凌渊简单复述了韩潇死前的话,收起释髓鞭:“喜燕姐,信或不信,弟弟这条命都看你了。”
这么一看,好像是有些相似?
喜燕犹豫着,眼神不住地在凌渊的眉眼间跳跃。终于,沉吟良久后,她从袖口摸出一条焦黑的枯枝丢给了凌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