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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茶馆听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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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获得朝廷拨款后,慕名而来的善人络绎不绝。

连日来,于嘉忙得脚不沾地,几次发狠去听徐渭的授课,可都被庶务缠身。

浑浑噩噩的一日拖过一日,到头来竟一次也没去成。

不免,心生遗憾……

月头里,钱老板为慈善会引荐了一位江南水乡的商贾,多金且轻狂,见了几回都不捐出真金白银,总以空头银票吊她的耐性。

这日,商贾把她约在了津沽城最能销金的茶馆。

随侍者绕着仙鹤纹雕的梨木旋梯,涉阶而上,听得婉转悠扬的古琴声,她微转视线。

一楼亭台水榭中央,流水迢迢,轻纱缭绕间是一位琴艺大家在演奏,还只专供一桌茶客消遣,不等再细瞧,侍者便弓腰打开了雅间门。

商贾姓薛,是个惯常纵情享乐的浪荡子,还自诩“真名士自风流”。

他背靠软枕,落座于黄花梨木圈椅上,迎着门开,低哑开腔:“于会长,来晚了!”

说完便倾过身,垂首摆弄茶案上的斗彩杯,热水冲入霎时茶香袅袅,随即一杯茶放在她落座的案前。

那人又拉长调子:“不过,自古窈窕佳人都有晚到的特权……”

于嘉被他的一番假名士腔调扰的头疼。

遂直奔主题:“薛公子,今日唤我来可是决定好捐赠的数额了?”

他纠正:“唤我薛郎!”

……

她暗里翻了个白眼:屁个郎!

屋内博山炉里燃着浓重的香料,气味刺鼻,她再无耐心与之扯闲篇。

“近日事情繁多,若薛公子还未下定决心,那我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在慈善会署所恭候大驾。”

说完,就起身踏出了隔间。

木梯刚转了一半,身后那人竟追了来。

“嘉嘉……”

“我倾慕你甚久。朝思之,暮念之,只要你答应了我,你说个数额,我全都给你!”

作呕的深情语调逼得她不敢回头,只闷声加快了步伐。

那人还不死心,大步而跨,一把拽住了她袖笼。

“嘉嘉,你可是害羞了,才不应声?”

于嘉实在忍不住了:“我是怕张口就吐你一脸!”

扑哧——

竟有碎催听了梯角,喷茶声袭过耳畔。

她面色微调,扯起一丝冰冷的笑,怼天怼地的话溜到嘴边又绕了回去:“晨起身子不适,不想失信于你,就硬拖着病体来了。”

迎上那蠢不自知的眼眸,她恶胆突生:

“薛公子,我已心有所属,若你愿予我全部身家,均捐赠给善堂,那么我也不是非那人不可。”

他被挑战了情深,瞪着宿醉的肿眼,涩然强撑:“男欢女爱怎可用银两评估!”

说完便高尚地一甩长袖,气鼓鼓离开了。

她扭过头,嘲讽嘴角掩在了抬起的袖笼后。

不意间竟看得茶馆门口有一身影——

那人生得样貌好,身姿如松,肩宽窄腰,惹得路上行人纷纷窃头张望。

不正是最近妇人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徐官人吗?

不作他想,她两步并一步,急匆匆地朝楼下人影而去。

可赶到他刚立的门边,左看右看,那人愣是没了踪影。

……长了翅膀吗?

这时,竹桥嗑着瓜子慢悠悠驾马车来了,她赶忙问:“看到他了吗?”

竹桥讶然:“……谁啊?”

于嘉瞪她。

看竹桥半天不上道,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去驿站问问,徐大人何时动身回京都?”

竹桥连忙“唉!”,内心茫然:少主这脾气见天得捉摸不定。

马车疾驰而出,一阵冷气拂过。临街字画摊上翻了书页,那人腰间系的涤带也随之飘动。

徐渭垂着眼,长身而立,一目十行地扫视着摊主自负的“真迹”。

木琴顺着马车方向看,心内嘀咕:明明是熟人……

从于嘉左顾右盼的巡视,主子就带他避到了这犄角旮旯处,还呵斥了他将要摆起的手掌。

待马车离远了,木琴犹豫地提示:“主子,她走远了……好像没看到咱们……”

徐渭看了看木琴,淡淡问道:“你很期待?”

木琴被问得一噎,顿了顿,忙不迭追撵他大步离去的步伐,没成想却被摊主一把薅住:“看这么久,书页都快翻烂了,怎能一本不买?”

他刚要理论,便看得主子回头睨着眼,悠悠出声:“假的,我为何要买?”

木琴得了主子提示,连忙甩开袖子,蓄声道:“赶紧撒开,竟做些骗人的生意,还好意思张狂?”

徐渭背着手,回驿站沿途目视着经停多日的港城。行至拐角处,路遇一妇人与夫郎站在路当央撒泼耍浑:“你……走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老娘把话立这儿,再见你踏过门槛,便一刀砍了你!”

他皱了皱眉,立刻调头到岔路口,重选了一条路。心内却想到:看来,这津沽城盛出蛮女子。几日不见,那骄横女子竟转了性,为募捐,对那等浪荡子的调戏也能隐忍不发。

……可见,恩师勘破人性之深:隐在她温香软玉的皮囊内,有男子一般的韧性与蛮性。

想到此,他嘴边溢出一丝笑,但很快又压了回去。

……

一盏茶功夫,软榻上堆叠的账册就有半膝之高。于嘉探过身,去够薛砚手边的那本。

近日,慈善会副会长身子抱恙,耽搁了不少事务,便推荐了办事稳妥的录事官——薛砚,帮她从旁理事。这人也是上次盐棚闹事,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的黝黑书生。

展册复核,新旧对比的笔迹十分醒目,那苍劲有力的笔锋看得她赏心悦目,寥寥几字就将之前副会长长篇大论也说不清楚的账目,梳理得透彻明了。

她心内叹服:人才啊……与前世徐渭的字迹也惶不多让。

不由好奇:“你既考上了秀才,为何不一鼓作气,继续科考?”

钱老板的儿子考上秀才后,便一边在知府衙门挂名,一边继续备考。十年寒窗苦读,能支撑信念的不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嘛。

黝黑脸上挂了一丝羞红,一掌距离内,被她扑闪大眼瞧着,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低声道:“寒门学子,哪有什么一举中地、光耀门楣的幸事。”

于嘉心下了然,朝廷吏治腐败,科举制度早已不是单纯的选拔贤能之地,而是充满了权贵交易和分党乱斗的泥潭。对寒门子弟来说,即使满腹经纶,读书读到骨血里也未必能够一展抱负。

她轻声叹道,“你的才能不该就此埋没。我相信,总有一天,寒门学子与贵门儒生能同朝为官,任人唯贤。”

薛砚听后,眼中闪过一抹期待,他时常抱着朝廷邸报彻夜啃读,自是悟到了一些别样风声,凑过头:“据说,朝中有人推举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责人,寒门也许会有用武之地了!”

于嘉口里咂摸着“考成法”,她有点记不清了……

“是六部里哪个衙门敢公然与吏部奸相叫板啊?”

“嘘……”,薛砚紧张的朝窗外张望,见四下无人,用只容对面一人听清的音量低语:“据说是都察院的御史”

于嘉心下一咯噔:不会是那位吧……

忽又想到:前世徐渭因恶名遭锦衣卫阉刑后,被贬蛰伏几年,才被引荐重回朝堂,所以这事该不是他。

轻吐了口气,一番过后,她再无心思打听朝中吏治改革,目不斜视地继续理账。

此间事毕,薛砚抱着半人高的书脊离了去。

日头微落,斜斜打在了脚踏上的一双珍珠素纹绣花鞋上,照得珠色圆润,行走间露出一抹窈窕的鞋尖虚影。她移步至窗前,闭眸浅憩。

竹桥进了门,放低了声与她回禀:“主子,方才驿站里见到了木琴,他忙着为徐大人跑腿送书,先行一步回了京都。”

“嗯?”,她睁开了眼,斜阳下映的弯唇不点而朱。“可问了,他何时回?”

竹桥点点头:“方才我回来的路上顺道去了趟盐棚。估计这会徐大人也在回京都的路上了。”

她闻言面露迟疑:“也差不了多少功夫,为何非要一前一后、分道而行?”

竹桥晌午也是这样问的木琴。

当时,木琴斜挎着一个锦盒急着上马。

竹桥不敢凑到徐大人面前问,紧紧扯住木琴的马缰绳:“你不说,不许走!”

木琴无计可施,抿了抿嘴:“我赶着为主子同窗好友沈炼,送去书籍的序章。因着津沽城诸多事宜耽搁了进度,原定于明早拓印的原稿如今只差序章便可装订成册。”

徐大人一诺千金,紧着写完好友嘱托的那部分文稿,催促着木琴抓紧送去。

乍一听,指尖竟有心灵感应般一阵发麻。

纤细手指虚虚地依着窗沿的菱花棱角画样,“沈炼……”,她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曾在哪听过。

竹桥疑惑,怕自己记错了名字:“该是姓沈。”

接着又挠了挠头,不确信地说:“可能是单字一个炼。”

于嘉回头,神色犹疑地慢慢靠近面前人的耳畔,又猛地抬高了音量:“你个糊涂虫!”

吓得竹桥一个惊愣,紧接着觑到她眼里的捉弄,含着怒气一股脑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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