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匡轸玉和林雾站在坟茔旁的竹林里。百米外的墓前，站着两个男人。

二人身上的衣衫非是什么华贵布料，其中一人着一身黑在侧，融在了夜色之中更加分辨不明，而为首的那人则是穿着粗制布衣，但匡轸玉却觉得布衣之下难掩气度，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华贵。

匡轸玉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见二人抬手将酒壶一洒而尽，而后跪在了雨后满是泥泞的土坑之中。

林中栖着几只寒鸦，于万籁之中喧嚣不断。

匡轸玉远远地看着，只觉有些荒谬：“此人怕不是上错坟了。”

匡轸玉将十六年来相识之人统统思考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到有谁会在大半夜来她坟前悼念。

狂风阵起，将林中竹叶吹得沙沙作响，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坟前一隅。

二人在狂风月色之下起身，转身离开。

经过竹林之时也带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匡轸玉额上的碎发。

微弱月光之下，匡轸玉还是看见了两人的脸。

锐利的轮廓和那双俊俏的丹凤眼，即使是百米之外，匡轸玉仍然辨认了出来。

毫无下落的人出现在了黑夜之下，两个已经“死去”的灵魂在不知不觉之间重逢。

匆匆而过的一眼，便如同白驹过隙，再相逢时，二人都已褪去了华贵的衣裳，成了名动京城的弃子。

匡轸玉怔愣了良久，再抬眼时人早已走远不见，仿佛一切只是幻觉，唯有被吹乱的碎发证实着这场单向的相逢。

“姑娘，是否要告诉曹公子？”林雾自然也认出了。

“不必。束心跟着他，出不了什么大事。”她是匡家二姑娘之时，他是目中无人的丞相嫡子，她能借他的权势，为自己铺路。可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她也成了名义上的“死人”，似乎便没有了什么交集。

坟前，月光下，静静地躺着一壶梨花酿，只不过陈酒早已洒在了泥点之中。

匡轸玉将其拾起，擦净了瓶身。

而后在坟前站了许久，一言不发，不知究竟是在悼念那个早已腐化的自己还是被规训了一辈子的大家闺秀。

“天冷了，姑娘快回吧。”林雾始终站在身侧，陪匡轸玉默默地凝视着这座量身定制的坟茔。

夜色越发深沉，疾风依然阵阵，树影摇曳，月影相陪，匡轸玉嘴角微微扬起，转身而去。

——

油灯忽明忽暗，匡轸玉伏在案桌上，在薄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

至此，《桃花源》第一卷算是结了尾，只待与掌柜的商谈付梓事宜。

落笔前，匡轸玉还看了看最近京中热卖的几本话本，又去听了听说书人那些老掉牙的情节，发现人们爱听爱看的总是男欢女爱，这便难免落俗，《桃花源》自然也以此为笔。

但她尚且不知掌柜的是否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让她近水楼台先得月。

因此匡轸玉拿着手稿来到书铺的时候，手脚也有些畏缩。但开始相谈之后，她便渐渐放开了手脚。

“掌柜的，我定不会耽误工时，《桃花源》我自己来排，一众事宜我亲自照看着，只求掌柜的给一个机会，先印刷几本试试，这要是卖的好你也不吃亏不是？”

掌柜的还有些犹豫：“你在这做工也一月有余，做事也颇为麻利，但一码归一码，看在你我情分上，我只能将此事与东家禀报一番，东家的心思我便无法左右了。”

匡轸玉早料到了，不论斋远书铺如今的东家是谁，她总得先试一试。

没过几日，掌柜的找到她，告诉她东家看了手稿，十分喜欢这个故事。匡轸玉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平日排起字来倒是更加勤快了。

果不其然，《桃花源》卖的极好，几家书肆纷纷找上门，想要她的手稿，但却意外地发现作者竟藏身于斋远书铺，问了没几句便打了退堂鼓。

第一版如此畅销，第二版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印刷，这冷清的斋远书铺又再次热闹了起来。

匡轸玉看着这门庭若市的书铺，忽地想通了一些事。

比如她那时为何会鬼迷心窍地不要工钱非要来斋远书铺做工，再比如她明明知晓这里可能还藏着禁书，却依然没有离开。

她只是期盼着，能听到曹悬刃的下落，叫自己心安罢了。直到那天夜里她见到了曹悬刃，她却仍愿意呆在这里，不是因为只有这里能给她工钱，而是因为她本能地想要帮上一把，就像先前曹悬刃帮她那样，即使微不足道、即使毫无意义。

匡轸玉如今也算是不愁吃穿了，碰巧，斋远书铺也重新被她盘活了。

东家有了钱请工人，她也有了闲暇喝茶听书。

“话说燕山以北，有一座仙山，但从未有人见到过仙人。我们今儿的主角李二啊，便沉迷于这仙术，找到了这仙山，误进了仙人洞。”

“李二进了这仙人洞，由此发现了一个与现世完全不同的桃花源。”

说书人正说着《桃花源》的第一章第一回。

匡轸玉最初的灵感其实来自曹悬刃口中的那个仙境。若真有这么一个世界，与她生活了十多年的秩序规则截然不同，她会有和感受呢？若是一去不回，她是否会怀念从前的一切呢？基于此，匡轸玉写下了第一卷。

“只见那仙女天姿国色，瞳孔是青灰色，长发是雪白色，额上印着金色花钿，浑身散发着光辉。”

“李二看傻了眼。仙人问他从何寻得此处，他支支吾吾说是从仙人洞中来。仙人却似从未听闻，问李二何处是仙人洞，何人是仙人。”

“李二将其见闻一五一十与仙人说明，仙人便为他安排了住处。”

“原来此处亦有村舍，仙人也与他一样吃饭睡觉，只是有一点李二觉得颇为奇怪。”

“他栖身的人家是女子掌权，全家人都听这个女子的，而街里街坊的却见怪不怪。”

“这家人有一儿一女，俱是文武双全，都还在上学。学堂也非只有男子，男女共处于一室学习，女子也无需遮面。”

“这日李二见到了正下学归来的杏儿，竟对其一见钟情。”

“杏儿误以为是家中进了贼，当即便从布包中拿出一条长鞭，作势要打李二。”

说书人见场内众人已听得入了迷，深谙说书之道，竟在此处戛然而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比起先前书生与大家闺秀的故事，这个故事显然极为新颖，散场后，匡轸玉仍听到许多人在讨论是否世上是否真有这样一处桃花源，还有的人鄙夷杏儿是个悍妇。总之，匡轸玉也算是在此听到了诸多看法。

匡轸玉淡然一笑，这只是故事的开头，也只是一个开始，而今日之议论便可以预见，等第二卷付梓之后会是如何一场轩然大波。

回到家中，匡轸玉一如往常往木桌旁走去，却见木桌上放着一封信。

【天车，亲启。】

天车是她的笔名，此人大概是十分喜欢此书，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她的住处，竟来信与她讨论起了第二卷的内容。

匡轸玉起初不以为意，可她仍是往下瞟了几眼，才发现此人见地颇深。

“为何只有李二进了这桃花源？我起初颇为疑惑，直到看到李二向杏儿道歉。桃花源是圣洁之地，居心叵测之人自然无法入内，而李二身处在名利之地，却不被名利所污，一心寻求世外仙境。或许李二本身，便是为世所不容，才会孜孜不倦寻找一避世之所。”

“他看到杏儿使鞭，心下不是咒骂，而是思考杏儿为何如此生气，试图理解杏儿的想法。李二本身便是出淤泥而不染之人，因此才能被桃花源所接纳，才会让杏儿这样纯粹而又骄傲的人爱上他。”

“私下猜测，桃花源全貌如今尚未显现，杏儿一家也似非是普通人，或许第二卷要有所揭示？”

匡轸玉确有如此打算，此人所言的每一处皆看穿了匡轸玉，世人所见皆的李二是懦弱无用的赘婿，杏儿是蛮横霸道的悍妇，唯有此人透过了文字看到了她落笔时的思想。

看到底，匡轸玉注意到了这封信的落款：归心。

归心，想来也是性情中人，

此人字迹颇为端正，像是一笔一划落笔，但看得出有些字她并不会写，更像是依葫芦画瓢临摹下来的。

或许是哪家的娘子，受尽了苦楚，有了这样的感悟。

毫不讳言，匡轸玉第一次看到这封信时就将其视作了自己的知音。古有伯牙子期，今有天车归心。

于是今后的每一封信，匡轸玉都写了回信。

这日，匡轸玉正在回信，门口却传来几声敲门声。

两个多月了，匡轸玉鲜少每日卯时起戌时归，鲜少与人交流。林雾近几日也来了信，万花楼生意颇有些繁忙，近几日走不开。况且林雾进门从不敲门。

匡轸玉不知是何人，却还是起身透过门缝瞄了一眼。

来人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一手端着一只碗，一手拄着根拐杖，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她开门。